其实明星不是普通人
“其实我们明星也是普通——人!”只要报纸上一瞧见这一类话,我的两臂就会马上泛起鸡皮。如果真觉得自己是,那还用再明说出来吗?所以还是一脚在天一脚在半空中并且说话时不但自恋而且自叹,特别特别不心甘情愿可又必须得做出让着普通人两步的那种意思。所以“其实明星也是普通人”一直都是一句特别装蒜的废话。我宁愿认为明星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起码在他们(她们)特别良好的自我感觉当中,早就以为自己根本不是普通人了。还有一句:“明星也是人”,更是废话,明星如果不是人,难道还是鬼不成?
有一位女明星,年纪轻轻,白牙一口、尖嘴一张、竖眉立目,当初日子穷到了心里可后来翻了身又无限走红,所以如今一见有人找她签名,就耷拉眼皮、就掉脸、就拿鼻子当准星侧着脸儿瞄别人。观众要求跟她合影,拨拉推搡“去去去”!永远是百般的不乐意。观众也不识相真是贱骨头,还非要拼命拦住她央告着签名、照相,只烦得她冷着脸恨不得能把跟在身边的追星一族都当苍蝇给踩死。葛优对此等做派也熟识在心,所以冷笑之后却有一席比较中肯的评价:“哈!劲儿还真大。老不高兴嘿,也不知道这是冲谁?嗯……就特怕跟老百姓走得太近。照相吧,不高兴;签名吧,也不乐意。可有一天不红了,大伙儿都闪开了、不理了,真给撂在一边闲着了,我肯定这人就真不高兴真不乐意了。”
有一位男明星红了几年,心理变形越来越厉害,见生人就是一副经过严密设计的公共面孔,连笑一笑都极富装饰性而且可掬到分寸都一模一样。和旧日好友商量事情,也得先找助理打招呼,而且性格变化越来越诡秘阴暗,易怒、易躁、易神经质,总感觉别人要伤害自己,甚至“赵家的狗何以多看我两眼”都会弄得他疑心生乱鬼。每天就生活在这样一种见鬼的自我心情当中,可对外还得老绷着非常成功人士的高人一等,左躲右闪藏着掖着就怕有人看出其当年的卑微、胆怯、贫困来。有老友找他深谈,很纳闷他怎么变得如此神经兮兮,他自己也似乎很为难:“也想做回普通去,但可能吗?你知道每天出门所有的人都盯住你看、都朝你笑的那种心理烦躁吗?你知道钱多了又可能会给人带来什么压力吗?”仿佛全世界都在妨碍他做回普通人去。
还有更可笑的,某著名女演员,前几年明明怀孕大肚子已经有点显形,结果有记者对她即将当母亲而向她表示祝贺时,她却勃然大怒而且当场就翻了脸:“谁说我怀孕了?你听谁胡说的。”吓得那位女记者望着她的肚子不禁诺诺而退。这就是明星越活越不普通的典型神经性过激反应。常常是,不该拿出来作秀的男女私情却非要明里暗里捅给媒体发表以增加知名度,但完全可以作为女人骄傲的当母亲事实却非要藏着掖着,难道全民知道你要当母亲你就真丢了多大人吗?真有能耐你就憋到最后别把孩子生下来呀!可结果还是瞒不住肚子,到底还是生了孩子。
不久前,北京电影学院有几位导演系的年轻学生,于苦闷中闲聊自己将来要拍电影之艰难,说着说着,却忽然有人打趣问其中一位英俊小生道:“如果有一个富婆包你一年,然后给你出资五百万让你满足电影梦想你干不干?”那英俊小生深思了一下,说:“让我考虑考虑再回答你。”再转头问另外一位也在为自己的导演将来所苦恼的同学同样问题,谁知他却连眼珠儿都没转一下就说:“不干!拍电影就是要拍人,如果一上来先把人给丢了,将来还导演什么电影呢?”我不禁为后一位同学心里喊真是牛×!前一位“考虑考虑再回答”的同学如果将来真的导演出了一部很走红的电影,他肯定马上就会变成“不是普通人”的明星导演;而后一位同学,他很可能导演出巨片,却一定成不了明星导演。因为他永远脱不掉自己就是普通、就是人的感觉。
我认识一位叫梁子的非凡女性,每年她都要去非洲住上几个月,她不像国内那些无业没事就弄辆自行车绕两座山串两个村子,再拿这份“探险”业绩去换别的什么的伪行者,更不是去非洲看看大象照两张相片就赶紧往回跑,之后还要假装特离不开非洲的今日“小资三毛”。梁子心里就是真喜欢非洲,所以她去一趟,就真要和当地的黑姐妹、黑大婶亲切融洽地同吃同住同劳动整整一年半载的。看她和许多非洲女人拍照,完全是一家子人,看她写非洲的厚厚几本书,没有任何假斯文装知识,却只能用两个字形容:深透!像梁子这样的女人,若真想炒自己,早就成了探险大明星了,可她不但不好这一口,而且天赋和气质就决定了她永远活得普通而且成不了明星。
梁子在接受我采访时,说过这样一句发人深省的普通话:“好多人一旦有了钱和名的负担,就会说身不由己或者说命运不可选择。其实命运再强到不可扭转,还是有两件事情完全可以由每个人自己决定和选择的。”我问:“哪两件事?”她淡然答道:“自己的嘴该说什么或者干脆不说,是完全可以由自己决定的。世上的路有很多,但人自己到底该往哪儿走?更是人一迈开腿就立即可以由自己决定的。”
与绝对不肯丢自己“人”的导演系那位同学还有永远自己决定嘴和脚的梁子相比,明星们其实就越活越更不像是普通人了。
明星到底是星还是猩:
和王小峰在三联聊天时,他关于拍摄和制作《十面埋妇》的许多具体体会与实际感觉,都对我有很全面的启发。这使我坚信,因为他这种直接参与敢于实践而不是整天坐而论道的精神,只需再几次实践操作,肯定还能拍出相当不错的网络电影来。 小峰是个骨子里很腼腆而诚实的人,他一点儿都不隐藏自己对娱乐圈及娱乐八卦的某种厌恶。所以他不止一次向我表示,就是不想跟娱乐圈沾边儿,不想请明星参与进来,更不想被娱乐八卦扯人其中。
可有趣的是,由于他的电影在网络上直播之后,与他那种“欲洁何曾洁”的妙玉情结全然相悖的结果就出现了。韩乔生算不算一个电视明星,或者说是很大众化的准明星?《十面埋妇》的直播和下载渠道,以及之前之后一系列的宣传首映礼和好玩的花絮片段,算不算是一个娱乐事件?有众多娱乐媒体及主流门户网站介入此影片的后期宣传和推广,更算不算是被八卦扯入其中?
其实,像小峰一样对娱乐和娱乐产业怀有不同程度的精神沽癖者,向来不止一人,因此我就借这篇博客说一点儿题外话。
之前,很要好的博友吴亚滨,写了一篇《距离产生美》。开头是这样说的:“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追星,对各种星星,追逐的结果只能是把星星追成猩猩。或许这是回归现实的结局吧?所有的星都是被追星者幻化出来的完美,事实上怎么会有完美呢?”
“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追星”,这是独立思考个人表达,没有任何问题,就像我完全无法理解别人玩股票一样。
然而“对各种星星,追逐的结果只能是把星星追成猩猩”。这已经是将个人想法变成准社论化的定调了。而亚滨本人,就是帮助别人建立有益于日常生活和工作的有效思维方式的专业培训师,而他本人思维的多元性、活跃性、创造性,都在我们相互的谈话与探讨问题之时,给过我非常大的刺激,同时更让我获益匪浅,以至于我现在很多时候思考什么事情,本能地就会自问:是不是还有更多其他之可能性的存在?
因此,这样一个定论性总结似乎很难让人接受。比方说,在各种星星当中,只要有一人在被追逐其后,还能被人们所接受所欣赏,并没有完全变成“猩猩”,那么上面的定论,就已经被动摇了。连这种思维方式,我也正是从吴亚滨的谈话中发现的。比如医生中的凌锋、农业科学家中的袁隆平,他们一直都在被追捧,可他们就仍然还是“星”而不是“猩”。
当然也有一个很极端的例外,王小峰创作《十面埋妇》是根据乔治.奥威尔的《1984》里那个无所不在的“老大哥”,他的政治图像被到处悬挂,而且必须由全体“人民”无限崇拜,其最后就必然会成为一只最大的“猩猩”。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由原先的单一、强制、盲目的政治化追星演变成现在的多元、活泼、自主的娱乐化追星。这至少是一点点民主意义上的进步吧!所以,我也不能理解,如今对许多个人(尤其是年轻人)而言,难道追星就不可以被认为是一件好事儿吗?尤其在我们这样一个政治崇拜非常趋同于一元化的社会当中,多元化追星,甚至追最无聊的星,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种娱乐趋向多元。
“所有的星都是被追星者幻化出来的完美,事实上怎么会有完美呢?”这话一点儿错都没有。可在星之外的各种人,不照样也在同一逻辑之中吗?就算爱情中的恋人,不也一样“都是被追求者幻化出来的完美”吗?因此民间才有“情人眼里出西施”、“老婆总是别人的好,孩子总是自己的好”的习惯说法。
亚滨接着半开玩笑地说:“从这一点上看,特别同情何老师,绝大多数在别人眼里的星星,凑近了一看,其实就是猩猩。可还是有很多人羡慕何老师能与星星为伍,何老师为了证明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于是就得抑郁症了。”
如果让我把真心话说到极致的话,那么不但星星凑近了一看,其实就是猩猩。同时包括我的父亲、母亲、爱人,如果凑近了一看,不一样都是猩猩吗?亚滨的话中还有话:明星们太会装了,所以只可以距离产生美。那么对身边的任何一个亲人,难道他们都诚然到一点儿都不装了吗?
如果只“从这一点上看”,要是真的“特别同情何老师”的话,就应当特别同情我生而为人,包括同情我对身边任何人的“凑近了一看”,也包括我自己看自己,在父亲、母亲、妻子面前也会装。
亚滨还说:“看来,想欣赏美,还是不要往前凑合,要是有一天发现,所有形式上的美都是装出来的,不得抑郁症才怪呢。”由此而推论,作为个人,是否就只该恋爱不宜结婚?而这世上最盲目、最必然、最不可避免的血缘追星,就是父母对儿女的无条件的爱。而这种家庭追星,又是不是最可能导致抑郁症的出现呢?
事实也恰恰真的如此,而只有极少数人会因为追各种星而得抑郁症的。据我看身边的许多实例,家长的一元专制压力越大,则儿女追星的可能性就越大。你越逼我去追求什么正统,我偏偏就非去追一个最不靠谱的明星。
假如我去上赶着帮一位农民或工人办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甚至追捧他们的话,我猜测吴亚滨,即使看着不习惯,他也不会对我表示出“特别同情”。可一转到娱乐圈中某个并不可能完美却也许在某方面非常出色的星星身上,我想不但亚滨或许还有更多人,就可能会对我表示“特别同情”。因为在我们社会传统里,明星(即戏子),一直都被作为“另一种人”长年享受着潜在的文化歧视。
我跟许多知识分子在闲聊之时,基本没有人会反对社会多元化、反对社会民主与自由,但就是不能让情况具体起来,只要一具体到实际中的某个社会阶层的人,我发现多年积习的“一元化”、“一种标准”就会潜移默化地无所不在。甚至还有某种“仇视”心理的不自觉潜在转换——因为你属于某个社会人群,所以我就不太喜欢甚至表示相当轻蔑。
人们似乎都无可争议地接受,我何东是在“以什么什么什么为核心”的领导之下,因为那是必须接受的最大的政治实情,也是我作为一个社会的人早就被国家力量敲定了的社会属性。没有人会因此而特别“同情”我,但恰恰就会特别同情我可能在“核心”之外,去追捧那些至少要比政治领导完美一点点的娱乐明星。因为这
已经是脱离主流社会一元化规定的标准了,所以才可能导致不解与特别泛滥的同情。
亚滨下边的话:“可还是有很多人羡慕何老师能与星星为伍,何老师为了证明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于是就得抑郁症了。”——这就只能算是臆想与妄断的玩笑话了。
我曾与心理医生共同研究过我抑郁症的根本原因:那就是早年物质与精神的共同贫穷,长期处于社会生活的不安全感压迫之下而形成的。当然也还有改革开放之前,由于“老大哥天天看着我”的政治笼罩。可恰恰就因为我现在有时会与明星“凑近了一看”,我的抑郁才会经常得到某种程度的缓解。
就说一句既得便宜又卖乖的话吧,从我最初在“娱乐现场”做采访明星节目开始,时至今日,我至少已经从这种采访当中,不但“凑近了一看”,发现我们其实都是猩猩之外,还获得了更加直接的高额经济利益。既可以在这种追星过程当中互相有所发现,同时我还能赚到很多钱。这肯定只会缓解我的抑郁,而不可能“于是就得抑郁症”了。
八竿子扯出老远去,这跟小峰拍网络电影有什么直接关系呢?
我以为还是有的。因为我注意到,王小峰跟我谈话当中,他或多或少也在流露着某种精神洁癖,甚至虽然在“玩”一个其实立意严肃而且很娱乐的网络电影时,有意无意就在回避与什么人为伍。
小峰非常诚实地告诉我,就在拍摄《十面埋妇》的实际过程当中,他虽然身为导演,却根本不知道该对演员和所有技术工作人员说些什么,所以本来非常深刻有趣的创作初衷,就只能由着非职业演员和现场工作人员自由发挥了。
而这样的障碍,如果放在我身上,可能完全不是问题。因为恰恰就因为我曾经接触过许多“不完美的猩猩”,包括更不完美的“导演猩猩”,所以,我虽然没吃过猪肉,但却看过猪跑。因此如果在拍摄现场,我起码不会被所谓的电影技术人员蒙了。
所以,我并不认为,只有娱乐明星才是猩猩,如果内心真实相待的话,其实哪个社会群体不可以一视同仁呢?但要想真在内心里做到这一点点人的“平等”对待,又何其难!
我甚至对小峰建议:“如果从更商业更娱乐的角度操作,为什么不能邀请明星来客串你的电影呢?”
他当时的回答非常干脆:“就是不想让他们掺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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