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铭
我到庆山大学下榻在三号宿舍楼310室,笃底(最末)一间,倒也清静。周围都是学生,只我一个老师,房间很小,只一间,条件是不能算好的。
金老师接我到宿舍,这里那里看了看,连他自己也觉得条件太差,跟我打招呼说:“翁老师,对不起,我们学校给予外国老师的条件不够好,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请不要跟其他学校的中国老师比,哦?”
我立刻就答应了他。我说我不是来享受而是来体验另一种生活的,无论什么样的生活,只要跟上海的不一样就好。
等到独处,自己细细打量将要生活一年的地方,觉得是小了点,直着四步,横着两步半,就把那小屋丈量完了。简直就是个斗室。
“这可怎么办?今后写作,连个踱方步的地方都役有。”
不仅小,且陋,没有浴缸,只有个简单的热水龙头;抽水马桶的圈也坏了,是活络的;床上只一条厚被子,看来冬冬夏夏就是它了。
自己不是说要“上海不一样的生活”么?眼前的就是!现在我们上海的日子好过了,三室一厅了,比照着,就觉着斗室里的生活难以忍受。嫌贫爱富真是人之本性么?
稍一想,便也释然了。当年去日本,觉得那儿生活条件样样好,房间宽敞、明亮、洁净,那主要是因为,当时国内住得太差、太小,参照着,就觉得日本这也好那也好;如今的不满意,也是因为国内参照的缘故。现在上海的家是94平方米的三室一厅,而去日本前我家只有38平方呵!这不反证出我们国内生活的大幅度改善么?
人有时候的情绪,也就是一念的差别,把国内的三室一厅在心里一“放下”,情绪马上就转晴。
再说了,窗外这大片的桃林和葡萄园,远山近溪,天空蓝得醉人,小鸟唧唧哝哝,不正是上海有钱也买不到的么?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是谁在说话?哈哈,刘禹锡,《陋室铭》!
眼下只须改它数字,便可作我的《斗室铭》了:“山不在高,有绿则灵;水不在深,有石则鸣。”到这里,我要添加一句:“室不在大,有电话则行。”现代生活没电话不行,有电话,就能与外界联系,就能完成我的考察研究任务。
“斯是斗室,惟吾心馨”,这一句,刘禹锡原作“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古人作文记居室,能够流传千古、启示后人的,好像多是《陋室铭》一类,比如还有明代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倒罕见有《豪室铭》什么的。真是奇了怪了。
“屋宽不如心宽”,我妈说的意思跟刘禹锡的一样。
于是,摊开自己的计划,从斗室出发,一项一项,予以实施。从斗室出发,北上首尔,南下釜山,东进浦项,西去全州、光州,看戏,看资料,访前辈,问朋友,看跟我们既相同又不相同的韩国人怎么生活,看同根异花的中韩演艺是由什么造成的。每次满载而归回到斗室,把心得体会抖落在纸面上,心就会欢喜得要哭。
感谢上苍给了我这样的斗室,感谢上苍给了我这样的机会,让我这么零距离地接近韩国人和韩国文化。
我的斗室,就是我的“根据地”。若无此根据地,人在外面“打游击”,心里就会不踏实。没有“根据地”只知道“打游击”的,是流寇主义。
斗室里的光阴比豪宅里的经得起过。如今,当我写这段文字时,斗室生涯已经过去数年了,但是斗室给予我温馨的记忆依然常常浮上我的心田。
到达韩国的第一夜,隔壁的几个女生就来看我,送来一根棒糖,一个西红柿。有时候,学生们不知道搞什么活动,过后,寝室长会过来送小点心,面包饼干蛋糕之类。
五月中旬,宿舍楼前突然张灯结彩,不知又要搞什么花样,问了一下,说是Open house,每个宿舍成员把自己的照片贴在一张大彩纸上,彩纸贴在门上,我想这肯定是为了互相认识,不然,如同我们现在很多公寓里的居民一样,住了多年了楼上楼下的邻居多还不认识。那么,要这么大一张纸又有何用?冷眼旁观着。这几天串门者突然增多,男女生互相串门,学校的山道上比平时热闹。访问者来时若吃“闭门羹”,就在彩纸上留言。
又是一个多么古老、多么美好的风俗!唐代诗人崔护,春天里郊游,至都城南庄,访去年之佳人不遇,怅然若失,而题诗于扉: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联想及此,狂喜。真佩服韩国人,怎么就把中华传统保留和发扬得如此之好,上巳古俗嘛现在叫M.T(野营),访人串门之俗嘛,叫Open house,以一个极其洋派的名称,使得年轻人都参与到一项项古俗的传承里来,传统文化得以传承于不知不觉之中。
下课回屋,发现我的斗室也有不少人来访问过了,我的相片周围已经满是文字,韩文、英文、日文(有学生知道我懂日文)、中文都有,有用英文写的“认识你很高兴”,有英韩合作的“Welcome to大韩民国”,有表决心的“我学汉语努力”(一定是中文系学生),令人费解的是“真棒”,还打了个“!”号,也不知他指什么,最“毛松”(肉麻)的是“我爱你”,最让人鼓舞的是“美人”两个大字。
当然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高兴了一小会儿就想到,现在世界上什么称谓最廉价?“美人”!“美人”,又没有名额限制又不用讲比例,所以“美人”的帽子满天飞。
忆及一桩趣事。临来前到华东师大拜访谭教授,他刚刚从韩国客座一年回国。我和他夫人也极熟,谭夫人不无揶揄地指着教授道:“翁敏华,他在韩国居然是美男子哦!哈哈!”
我笑道:“每个国家、每个民族的审美眼光是不一样的嘛,你还是当心点好!”谭教授在一边憨厚地笑着。
如今好了,回去跟谭教授一起唱:“大韩民国的审美眼光,就是好!”Open house估计是韩国学生创造的一个节日,可以译作“串门节”的。我很想将它推广到全世界。
现代人的人际关系过于疏离、过于冷漠了。
当然,这并不是要回到过去去。
过去职场同事上班时间吹大牛,邻里关系过分热络,串门串得过勤,坐下一个“坑”,也不是什么好习俗,放到今天这样的竞争时代简直可谓“谋财害命”,所以也不能照搬。但,一年半载地过一下“串门节”,还是很有必要的,“老死不相往来”总不见得是件好事。像中国大学里也是这样,平时男生宿舍女生宿舍有专人监管,管得严格,是应该的,可最好也有“网开一面”的时机。串门节,热热闹闹的,熙熙攘攘的,互相了解同学学习以外的另一方面,促进友谊,增强交流,这样的好事怎能不做?
我自己所在学校也有“寝室文化节”,一般是同屋打扫、布置好房间等老师来检查,着眼点不同,参与度也不及。我得把“串门节”带回国去,让我们学生的住校生活更加丰富多彩。
斗室虽小,透风颇好。夏夜,将地炕擦得溜滑,我常常睡在地上,享受“夜凉如水”。葡萄熟了,夜风里满是成熟葡萄的气息,我嘴里叨叨:现在是“夜凉如酒”了,笑意便从嘴角溢了出来。
斗室一年还有许多值得“铭”记的。这里再记一事,挂一漏十吧。
我这个人无甚大病,然身体不很强壮。到韩国身边带了块刮痧刮板。别的部位自己能行,背部必须靠他人帮忙。在家靠老公,到韩国,我想女学生总归可以帮我的。知道韩国对中国的医学仿效颇多,针灸火罐都有,那么,对刮痧应当也不会陌生的吧。
我想当然了。至少韩国年轻女生对此相当陌生。我要跟她们解说半天,她们才能明白为什么要刮,怎么刮。待到让她们刮,一下一下,总是太轻,刮不出痧来。但人家都是聪明孩子,每每一两次后就行了。
三月底,受沙尘暴袭击,因为毫无思想准备,没做任何防御,结果支气管炎发作,上课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至惠,一个羞答答的女孩子,跑来给我送药递水。让她刮痧,她倒也还下得了手。
刮了一会儿,她用刮板轻扣上背:“Very红”,又扣扣下背:“Little红。”
我知道,上呼吸道毛病,上面一定是“Very红”的。
如今,在家里只要刮痧,就似有怯生生的声音自远处传来:“Little红”,“Very红”。
斗室之所以须“铭”,是因为异国斗室里所经历的事,让我刻骨铭心。
重温炕屋
这辈子住过的屋子,有三“小”,少时与妹妹一起同室操笔的6平方米小房间外,另两个“小”,竟都在国外:18年前曾与丈夫在东京板桥住过四叠半,洗煮吃喝全在里面,小到转不过身来;这回到韩国,开门初见我的寄身处,哭笑不得:怎么又是一个“四叠半”?
小归小,一住上,便渐渐发生感情、两心相悦起来,乃至离开那天,环顾四壁,似有不少情愫遗落此地,心中有许多难舍。
我喜欢它,第一条,因为它是一间炕屋。
早知道韩国人传统居室有地炕,秋冬寒冷的日子,那暖意由脚底生发,遍及全身。早就想什么时候能够尝试尝试呢。
在黑龙江北大荒,曾经有过五年睡炕的岁月,很喜欢炕屋那种暖洋洋的感觉。但今天的韩国,“洋室”也很普及,睡床,用暖气窄调或者热水汀,特别是大学师生宿舍。所以初见我的下榻处小则虽小,却是间炕屋,心里还是高兴的。这么快对它产生感情,也主要由地炕带来的。
因为是地炕,所以一块小小的长方形地面,中间高,两头低,进门处设一玄关,跟日本一样,供人穿、脱鞋用,脱鞋上炕,跨上一级台阶,便踏在了地面上,即炕面上了。地面上铺有厚厚的塑胶类玩意儿,踩上去软软的,脚感很好,颜色淡淡的,印了些不蓝不紫的小花儿。这就相当于北大荒的炕纸,或者炕席了吧。
那另一头低处,是一个内阳台,置一处小小的灶台,安一个水龙头,也须下一级台阶,不过这级台阶比玄关处的高,故我这小小的房屋,细算来,倒有三个不在同一平面上的空间。如今上海人追求居室的个性化,常听说某某买了“复式”,某某买了“错层”,“我这儿亦可谓‘错层”’,我不无自嘲地思忖。初到时三月头上,尚春寒,当晚就在暖而不热的氛围中美美地睡了一觉,当晚就满脑子“重温”二字:这是真正的“重温”呵!本意上的“重温”,瞧它多么“温”暖!
不知道韩国人的地炕是什么时候发明的,真是比中国北方的土炕好。中国的土炕,用土坯在屋里盘炕,盘两铺像大床一样的炕,南炕北炕,上面睡人,下面烧火,因为要添柴,必须有炕洞,所以炕屋,暖则暖矣,屋里必然是脏乱的:房间是泥地的,泥地上决不能铺地板,尘土飞扬,泥一脚水一脚的,炕洞口柴草哩哩啦啦的,总也整不干净。韩国人的地炕屋,正是将传统与现代结合在了一块儿:整间屋子就相当于一铺炕,底下的供暖设备是现代化的,相当于我们现在的“中央空调”,有专门的控制,无须什么炕洞之类,房间里不定要干净多少呢。
重温,重温炕屋,不是回到原来的重温,是螺旋型上升式的重温。历史的发展正是循着螺旋型上升的轨迹。原来北大荒的土炕一铺好睡二三十个人,我管它叫“大炕——炕大”,如今在韩国整个屋地都是炕的面前,小巫见大巫了。地炕给予人的温暖是踏实的,朴素的,沉默的。暖气空调总免不了嘤嘤嗡嗡的炫耀,取暖器则胸暖背寒地不均衡。地炕的暖意是母亲式的,你依偎在她怀里时也许不会觉得,而当你离开她的怀抱,独自面对野外扑面而来的寒气时,你才会明白你原来拥有的母亲的羽翼是多么的温馨。这种自下而上的温暖,不会使人头疼。恒温,温度能持久,在经历过的取暖方式中,好像只有日本的ニたっ(一种桌肚里装有取暖灯泡的小方桌,四面围着薄被)能够和它媲美。但是ニたっ施惠的范围毕竟太小了。记得樱桃小丸子就跟她爷爷奶奶抢ニたっ,谁都要把自己的冰脚送进桌肚里去让灯泡烤。
说来说去,还是韩国的地炕最好。
每天下了课,不愿意老是趴在桌上看书写字,就将地面擦干净,即使用水,也一会儿就干,然后,叉开两条腿,倚墙而坐,坐累了,顺势躺倒,摊平,让暖暖的炕面烙着自己酸疼的腰背胳膊腿,还真解乏。有时躺着躺着真睡过去了,一觉睡到大天亮,居然没盖被,感觉却比盖被睡床还暖和。于是,时不时地接受地炕温情脉脉的呵护,倒把正宗的“寝台”(床)给冷落了。
住久了,发现地炕也是有炕头炕稍之分的,进门处较别的地方热些,靠阳台的那一边温度最低。
这样,榻地而坐读时,连茶杯都搁地上了,专门搁炕头一带,保暖不算,还能帮乌龙茶挥发茶味。过一会儿俯身瞧瞧,茶色正从叶底悠悠然漾出来呢,一缕一缕的。茶香满室。
就在这样的小炕屋里,我还留宿过客人呢。惠兰从全州来,我让她睡“寝台”她坚决不肯,大概我把地炕的好处吹得邪乎了,她非要尝尝睡炕的滋味不可。“好吧好吧,看在你从来没有睡过炕的份儿上。”
她乐坏了。她在全州大学住的是“洋室”,对炕屋可谓是一见钟情。连续两晚,都是她睡地上。我怕回上海一说,别人还以为我欺负惠兰呢!一个高高在床,一个平摊在炕,躺倒爬起地说了两宿的话。现在回忆起来,那些话音里面似乎还有炕面上蒸腾出的、暖暖的气息氤氲着。
地炕就这么烧着,烧到四月下旬,还没有停烧的迹象。慢慢受不了了,语言不通,亦不知该到哪里去提意见。周围的女学生们都是“夜猫子”,每每要子夜才回来睡觉,平时见不着个人影。后来,实在受不住,等到深夜,逮一个学生来屋,咕噜咕噜说了一通英语,她帮我拉开床,把床下一个开关拧紧了,说这下就好了。结果还是一样热。
第二天又跟楼下看门的“阿祖西”说,“Its too hot for me,”反复了好几遍,估计他该明白我意思了,站起身,到地下的总控制室去。我赶紧跟了去,一看,好家伙!竟有30度!赶上大夏天了。他调到25度,我求他再调低些,他不肯。
夜里,依旧口干舌燥,一回回爬起来喝水。
按照我的想法,地炕应当晚上烧、白天停才对,但是,也不知道是这位“阿祖西”不负责任还是韩国人的习惯,他们在白天也照烧不误。有一天下午要外出,提前回屋,打开门,哇,热气扑面,这样的火焰山一般的屋,怎么呆得住!还有一个多小时,只好在卫生间里捱。
想想,炕屋还真有一点像韩国人的脾气呢!热心,朴实,不怎么说客气话,却让人感受到对你的好,实实在在的好。但有时,也有热情过度的情况。
泡春
家乡宁波方言中有“泡春”一词,原先一直只知其音,却不知道它该怎么写。这个词的褒贬有点含糊,面目便跟着暧昧起来。记得一般用在出游时,祖母外祖母常挂在嘴边的“交关泡春啦”、“交关有趣相啦”,似无贬抑之意;若见个年纪不算小还穿着鲜亮、举止活跃者,特别是女人,这时在大人嘴里若听得“介泡春”、“忒泡春嘞”云,情况就不大一样了,语气语调里明显可以感到对她的批评。此刻的“泡春”,似乎与“老人戴花不知羞,花应羞上老人头”同义,含有“老天真”、“老不正经”的意思在里头。正因此,我曾自以为是地,在心里把它写成“抛春”二字——那是“抛媚眼”的联想物。
这回在韩国岭南的一座山里度过整个春天,从春风着意、剪出一树柳条始,到春雨无情、吹落满地花瓣止,日日徜徉在春光里,不许自己有一天错过、有一天虚度。注意春天里的每一个细节,看昨夜尚卷窝着的花蕊,今晨如何在朝阳中扬眉顺目舒展身腰;听鸭们怎样在溪流欢快的春水中呷呷放歌,传达它们“春江水暖我先知”的骄傲。晋代有《春可乐》诗,云:“春可乐兮,乐孟月之初阳,冰泮涣以微流,土冒橛而解刚,野晖赫以挥绿,山葱茜以发苍。”春之乐趣,正在这些动态的、以柔克刚的细节里。
一个傍晚,在桃林的芳草气息中迟迟不肯挪步,腿已经站得酸透,想回家了,可鼻子不肯,肺腑不肯,心自然也不肯,纠集一起向腿耍赖:“再坚持一会儿嘛,好腿哥哥!”腿拿它们没办法,只好继续忍辱负重。突然明白:“泡春”两个字应该这样写。所谓“泡”,就是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而且不是一时半会儿。为什么要把“老天真”叫“泡春”?那是说她该进中年或是老年的门了却不肯迈步,欲“泡”在自己的青春年华里不动。这么说来,外国老太太最“泡春”了,越老越“泡春”;中国女人现在也比过去“泡春”多了,而最大的进步恐怕更在:听人说自己“泡春”不那么在乎了。
这么说,不会没有旁证的。茶日“泡”,言其要在冲入开水片刻后才能啜饮,且第二度、第三度方好喝,“这茶喝到这会儿,刚喝出点味儿来”。因茶日“泡”,连带坐茶馆也叫“泡茶馆”,又举一反三地让酒吧、咖啡馆都“泡”起来了。连做股票入迷,亦可怨其“成天泡在证券市场迷了心窍”。最新近的例证是“泡妞”。与一些小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乐此不疲者,谓之“泡妞”,这是“京片子”。我们下乡时,北京人将没能一动员立马下乡者,叫“老泡”。我下乡的第二年连里来了一群北京知青,中有一人年龄稍长,不笑,面有戚戚,一打听,“他是老泡”,老泡在他们那儿已然是落后分子的代名词。我那时已对积极分子兴趣有限,对那位“老泡”在家门口日日锣鼓喧天的几个月里的心态,却颇感兴趣,便总与他“泡”在一起谈东说西,套他讲自己的故事,谈时局,谈“阶级斗争新动向”。那“老泡”,也自有与流行观点不一样的地方。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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