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插队落户的地方后,我没有回去过。有一次我途经 安徽东部,知道离它已经不远,离那片田野。田野和田野是 彼此相连的,就像天空和天空没有阻隔一样,那时,天下起 雨。雨也是没有边界的。我感觉雨水像某种神秘的派遣,从 我熟悉的那个清水塘升起,与环绕的山岚飘集在一起,高高 地移动,移过稻田、麦地、紫云英盛开的苜蓿地,移来并停 留在我的头顶。雨水中好像还携带了那间我住过一宿的磨坊 的寒气,和那间我住过几年的小土屋残存的炊烟,连同田野 上丰富的阳光。那时我迷恋诗意笼罩的事物,而青春无疑最 适合它。我知道这有问题,不该老是我、我、我的,只怀念 自己的青春,只把乡村当做避不开的场景。我们已经长大, 甚至就要老去。一个就要老去的人还这么自恋是可笑的。我 也不想和亚伟们一样认为那就是什么“成长磨难之地”。什么 样的合唱我都不愿意加入。而且,我不想回去,不想用今天 浮泛的乡村印象去冲淡它,覆盖它。这样,我以为,我就可 以将它封存,连同它所有的贫瘠、芜杂或丰饶。 第二天晚上,城市安静下来的时候,亚伟来电话说,他 到了。他的嗓子似乎哑了。他去了他的村庄,很多人不认识 他。然后他到我的村庄,也是一群陌生人围着他,并以淡然 的神情对他说,他打听的那个会计,已经死了。亚伟就这样 匆匆离开,回到县里的农机厂。亚伟说,他在喝酒,和以前 的几个同事——他们终于认出了他。 电话里我闻不到酒气。声音亢奋又落寞。他的眼睛红 了吗? 他只记得我们村那个会计。那个会计死了。怎么可能? 那会计是我们房东的儿子,年轻,一脸福相,细眯眼总在笑 的样子。那是很多年前。房东家曾是那地方过日子过得最不 慌不忙的人家。或许这是表象?我从未真正认识过那里的人, 那土地,那生活的真相。 应该是的。必须承认。那时我心里只有自己,只在乎自 己的感受,只为卷我来乡村的命运感到不公,并未关心和留 意其他。或者我身处那个环境,只是看见,并且记住,却没 多想。那时就整天盼着离开,好像真正的生活并不在脚下, 而一定是在远离乡村的什么地方。一阵风似的,我逗留—— 八年也仍然是逗留——然后离开。我和它真有过深刻的联系 吗?它也是我的所谓的精神财富之源吗?我不确定。但它无 疑构成了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它在那个时段的质的规定性并 未改变,客观存在。或也许它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你去你留, 它都不在乎。它实在是我应该回望、眺望甚至仰望的地方, 不因它的神圣,而因它的宽广博大。风来了它承接风,一切 袭来它承接一切。它是在一切的根部,退无可退。因而它也 可以是一切生活的基座,土壤。 仿佛它还在发着另一种声音:你怎么样都可以的,你来 了,你离去,只要你好就行了。 它让我心有所动。有某种疚痛。我的心向它走去了。 我向它走去。一次次。这种回归从来不可能一次完成。 不用什么交通工具。没有车轮、汽缸、马达、离合器,也不 是为了那令人厌倦的自我寻求。我可依凭的只有记忆——天 然的,未被污染和刻意挽留的,久睡而终将醒来的,我的乡 村记忆,以及重新发现一个世界的我的企望。 P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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