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不知道这一管笛声的确切年号,我们不知道置身于远方云端的吹 笛者是谁。这斑驳残缺的青铜心魂,汉人魂灵的清音,悠然而凄清,如蔚蓝 天空中一抹淡淡的白云。滚滚的羊群在大漠旷野中,滚滚的霜雪风沙。沙尘 过去隐约可见一名须发尽白的老者,在乐曲停顿处,手持汉朝的使节杖作牧 羊棍,背风伫立,史书上记载他手上的使节杖“朝晚拿着,节上的旄毛已全 部脱光”。因此乐曲声中间或依稀可见那一绺绺稀落渐少、被风吹跑的旄毛 。 武帝天汉元年(前100),苏武出使匈奴国被囚,凡十九年,威武不屈。 一直到昭帝始元六年(前81)春,得以放还,返归汉地。他手里那根象征着汉 朝使节身份的使节杖一直拿着,他把它千里迢迢带回了美丽的中原。他带回 来壁立千仞的一管笛音,仿佛曾遭匈奴幽禁,与世隔绝的苏武,不仅是国与 国之间,而且还是世界文明史上最早的人和大自然之间,互通往来的使者之 一。他手里的使节杖变成了笛子或中国式的箫。他不死的流亡征途变成了千 古传唱的乐音。 我在同样孤绝的江南腹地,在地处长江三角洲一个临江小 镇上,听着这阕乐曲。 深蓝的夜幕。 我楼下的空地,蟋蟀声四起,旷野的夜风如潮水般涌动,树影婆娑,飒 飒有声。仿佛头顶偌大的星空,陡然间张开了一对翱翔的翅膀。 苏武牧羊的主题是孤独。人类时空里那种无始无终、浩瀚无涯的孤独。 宇宙星空仿佛是一堵无法逾越的监囚人心的大墙。乐曲声中的人正在面壁。 由于他身上某一类情感品质的与众不同——某一种思乡之切,某一份游子之 心——他正面对茫茫天地之间那一份无底的孤独深渊。那孤独仿佛化作了滚 滚洪流,化作了大漠中日复一日的扑面风沙。苏武在风沙中低头,一管羌笛 的嘴里噙满了砂砾。这是东西方文明在几乎同一时期诞生出的两个差不多同 样著名的牧羊人故事。所不同的只是其中的一个变成了宗教;另一个在越过 了高原戈壁的东亚内陆之后向着同样教化人心的士大夫传统生长。那名降生 在马厩中的上帝之子耶稣和中国汉朝的使者苏武,两名人类中间最著名的牧 羊人故事前后相差仅五六十年,而且是在同一块亚洲黄褐色的土地上。只不 过一个面朝亚洲的东方,一个把目光投向了大漠以西,也就是说,两人在风 沙中伫立时的姿式,神情相似,但样子却是相背的。两人都深怀着乡愁,对 自己的信念百折不挠;都作着祈祷——一个最终走向了十字架;另一个终于 在自己的汉地故乡,验证了他十九年旷古绝域、忠君报国的信义。 一个身没于“宗教的理想王国”;另一个进入了实实在在的中国历史的 现实记载。“……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 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无)所恨。愿勿复再言。”苏武这样回答匈奴王单于派 来的劝降使者。 单于恼羞成怒,更加想要使这名汉朝帝国来的硬骨头使者折节,于是派 人将苏武幽闭在暗无天日的大窖中,断绝他的饮食。天下雨雪,苏武躺在地 洞中吃雪,与旃(毡)毛一起吞咽,数日不死。匈奴以为他是神仙,于是百般 无奈,将他流放至北海(贝加尔湖)边上的荒凉无人区,命令他放牧公羊,说 是要一直等到公羊有了奶,产奶之后,方可回汉地,等于宣判了他在大漠深 处的无期徒刑。 就这样,苏武只身一人,到了海边(贝加尔湖边),无人供应饮食,他就 靠掘野鼠藏的野苹果的果实充饥,在这样野蛮原始的生存环境里苦熬了五六 年,终于学会在海边织网捕鱼,放牧牛羊,传说他会吹箫笛,就是在那里跟 当地的穷苦百姓学会的。 他放牧的牛羊,多次被盗走。他却从未丧失顽强生存下去的勇气,最后 娶一名异族女子成婚,生下的儿子取名叫“通国”。故国之思,无一日断绝 。 苏武的心声,在时隔近七百年之后,被一位初唐的诗人在笔下说出: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传说苏武自己有《黄鹄一远别》诗篇留下: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 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 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 诗中的“游子吟”一词,从此被载入中国不朽的诗史,别开生面,扣人 心弦。 笛声悠扬之际,真正的美丽清音饱含了草原的霜迹。在乐曲的渺无人迹 处,真正的笛音,其实是听不见的。 笛和吹笛人的身世,直指暗夜。 茫茫草原深处,一轮皓月,满天清辉。 要从哪一缕月夜的清辉中,得以窥见遥远的故国家园、妻女妇孺? 月光白,还是吹笛人的须发白? 长长的箫音,戛然而止,继而又响起来,仿佛美丽而荒凉的贝加尔湖拍 岸的水波。 惟有湖水之清寒,听得懂这名月夜伫立的老去的牧羊人的笛音,草原上 的羊群在这一千古绝唱的音乐声里,一只只变得那么温顺,乖巧。 羊的乖巧,以及人命的暴虐。 那羊群,仿佛一场静止的、回忆照亮的暴风雪。P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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