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奔跑在田野上,像个撒野的孩子,任性而张狂。一直以来,我都固执地认为,春天的田野,浓郁的花草气息就是母亲的味道。
我没有母亲。我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
我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周洛儿。奶奶说给我起名字的是一个下乡的大学生。从小到大,奶奶逢人就说,我孙女的名字是状元爷起的,长大了准有出息。
我吃着百家奶长大。一天,和村里的小孩玩,同麻蛋为了抢玻璃球打起来,我把他的脸抓得“纵横交错”。他扯着嗓子边哭边骂,你个没娘的小母鸡。
我回家后,问奶奶,我娘去哪儿了?
奶奶刚要开口,父亲黑着脸吼,你娘就让你个杂种给克死了。说着像拎小鸡似的把我拎到天井里,狠狠一顿揍。
父亲认定是我克死他的妻,对我充满仇恨。我不哭,我习惯了这种非打即骂的生活。奶奶抱着几乎七零八落的我哭得撕心裂肺。
我一动不动,紧紧握着玻璃球,盯着天空问奶奶,这玻璃球真是状元爷给的?
奶奶擦着泪说是啊,是个俊俏的状元爷给的,你将来也是女状元。
我说,奶奶,我想上学。
夜里,奶奶跟父亲商量什么。我竖起耳朵,父亲说,喝酒都没钱,还读什么书?奶奶说我拿我的棺材本还不行?
后来,是父亲压抑的哭声。
不几天,我上学了。我是村里最小的学生,六岁,太多的皮肉之苦让我太早成熟。或者,我慧根早种。
麻蛋开始崇拜起我来,每天帮我拎书包到学校。也难怪,他都快九岁了,还没上学。麻蛋走时,我站在教室门口打量他,颇有感慨,麻蛋,你得多吃点。弄得自己跟面汤儿似的,怎么替我背书包?
麻蛋说好。
我聪明伶俐,虽然人来疯有点讨人嫌,但教书的女老师还是对我特别好。有时候看她在讲台上擦汗的样子,特端庄,我都想,她可能是我妈。
放学时,我对麻蛋说,我觉得女老师可能是我妈。麻蛋说,对对对,我看也挺像。我问麻蛋,你见过她?麻蛋憨憨地笑,说,这是我妈做的热窝窝头,给你。我一看那两个黄灿灿的小窝头,也不管它们是不是在麻蛋那双墨黑的狗爪子里,逮过来就吃。还说,麻蛋,你也吃,得吃胖点。随手又将另一个窝头也咬了一口,左一口,右一口。
麻蛋嘿嘿地笑,说好。那洛洛,给我唱歌儿听好不好?
我看着麻蛋说,我在吃东西呢,等以后吧。
麻蛋说好。
年底,我考了全班第一。
过年时,女老师帮奶奶包饺子。她鼓励我好好读书,我问她,我可不可以叫你妈?她笑,脸微微地红了。
大年夜里,父亲开始喝他的小酒,我坐在他旁边,他瞪了我一眼。等奶奶端上热腾腾的饺子,我突然想起女老师包饺子时温柔的表情。腾腾的热气中,第一次,我想对眼前这个男子谄媚,我说,爸,你说那老师是不是我妈?
父亲的脸霎时铁一般黑,夹起滚热的水饺塞到我嘴里:就闭不上你的乌鸦嘴!
水饺的热度里,烫烫的油沸腾着我的咽喉。我竟然还在想女老师包水饺时对奶奶说,多放点肉,让洛洛长胖点。我想现在好了,我的舌头胖了,嗓子也胖了,完了,麻蛋,我怎么再陪你唱那首歌?
大年夜里,父亲喂的水饺让我声音变成了乌鸦一样。那是有生之年父亲第一次喂我。
麻蛋说,洛洛,你说话呀。
我摇头。
第二年,麻蛋也来读书,起了个学名叫郑安明。女老师回城了,回城那天,我一直哭,哑哑的声音。她抱着我,落泪。她说,洛洛,我可怜的孩子。
同学们早习惯了我的无言。麻蛋依旧给我背书包,依旧给我从家偷东西吃。
我的成绩依旧优异。只是,不会笑了。
冬天,麻蛋将狗皮帽子套在我小脑袋上。我看着他冻红的耳朵,就拽下帽子,嘶哑着声音想说,你想把虱子传染给我?最后用小纸条写下来。
麻蛋红着脸说好。
麻蛋从家里偷鸡蛋给我吃。我想起他妈追打着他满街跑就想说,但一想自己可怕的声音只好翻出纸笔:麻蛋,我早吃够了。我家母鸡早让我杀了。
麻蛋点头说好。
从此,麻蛋手里总是握着一本小本子和一截铅笔。天冷的时候就揣在小棉袄里,拿给我的时候,还有着暖暖的温度。
我的口袋里也装满了很多“快捷回答”——“麻蛋,拿开你的破围巾,全是大鼻涕。”
“麻蛋,这手套都破成这个样子,一边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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