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他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妻子,年纪比他长三岁。她身上华丽的装束绚丽夺日,反而让他没有注意到她的脸。卸下盛装,他和她正襟危坐在喜床边。在繁文缛节中熬过一天,他很累,因此对这个不识相的女人很不满意。
他说:“朕要就寝,你退下吧。”
她涨红了脸,尴尬极了,磨蹭了很久,才挪到门口。
他一直非常不悦地瞪着她,看着她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回来,在他脚边跪下,静静地说:“妾身不能出去。”
他有些吃惊,“什么?”
她还是那么平静,“妾身今晚若是出去,从明天开始,陛下和妾身都会有麻烦。”
他更加诧异,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然而她的面容那么沉着,她坚定的目光直视着他,对自己的决定毫不动摇。
他在她的目光中妥协,但绝不允许有人和他分享一张床,尤其是这个女人——他不明白她,不信赖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听不懂她说的话。于是,她在床前踏脚的木榻上睡了三年。
从那以后,他。直不明门她,仿佛她永远都是陌生人。
后来,他明白她为何不能出去,每当想起自己当时说的话,他就忍不住微笑——这是她做过的唯一能让他微笑的事。多数时候,他有些怕她:她总是太坚定,在她面前,他总是不得不妥协。
虽然皇后陛下那晚没有“出去”,以后的日子却还是有很多麻烦。
她在后宫颇受非议。后宫的嫔妃不大忌惮她,因为她们都知道:他不喜欢她。
十六岁那年,他开始挑选自己的嫔妃。
与皇后的政治联姻多少让他觉得有些遗憾。这个受到严格正统教育的少年心中,对浪漫没有概念,但他渴望凡事能够自己做主。能够自己挑选女人,决定她们的命运,这让他有些兴奋。至于送到他面前的是什么样的女人,他并不是很介意——反正不会太差劲。
婕妤就是这些不太差劲的女人中的一个。
他心里有些明白:她的装扮在一群女了中如此突出,让他一眼看到并且.欣赏,一定是下过大功大的。这些大功夫可能包括:摸清他的喜好,打听其他女子的行头以便与众不同,搜罗天下最好的绫罗绸缎、奇珍异宝,聘请最有名的裁缝、匠人裁衣制饰……等等。
能下到如此功夫,让他喜欢她身上的每一样饰物,也喜欢在饰物装扮下的人,可见她的出身不差。他对于来自豪族的女人有些心悸——譬如皇后——她们是来做他的女人,同时也是背负着使命来陪伴他。
不过,他不能否认:她的功夫下得好。其他人也一定挖空心思入他的法眼,却没有她这样成功。
他喜欢成功的女人。
他对她笑笑,她也落落大方地回了一个柔美的笑脸。
于是,御旨。一道,她成了婕妤。
初入宫闱便登上婕妤之位的她流露出自信,让他喜欢——十五岁的婕妤,身上有和他接近的朝气。相比之下,皇后虽然不过十九岁,却像中年妇人。般死气沉沉。可是她的自信偶尔也让他有些着恼。不论她做了什么,都不会承认自己做错,这让他很心烦。
很快,婕妤和皇后不和的流言在后宫悄悄蔓延。他对此付之一笑:她们的家族已经“不和”了若干代,他原本就没期望来自这两个家族的女人能和睦相处。他估摸着:一个是正得宠的婕妤,一个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势均力敌,谁也不会轻举妄动,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大乱子。
他对女人的勾心斗角没兴趣。反倒是一向冷静的皇后如何应付这个挑战、恃宠而骄的婕妤什么时候学会收敛,这个问题还值得期待。后来同想,他才发现:他一早就认定了婕妤会败。不过他想不透,皇后是胜在以静制动的定力,还是胜在对他和婕妤的性子太了解。
那天,婕妤拖着一个半死的宫女,到他面前哭诉。他静静地听着,她说皇后派人给她下毒……看来她家族的势力在深宫里还不够强,陷害皇后这样的事情,交给新入宫的她,担子有些太重。怎么没人给她出个更好的主意呢?
他看着这个哭哭啼啼的十五岁的女孩,忽然哈哈大笑。
他笑了好久,婕妤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她不明白这一笑的含义,吓得不敢再哭泣。直到他止住笑声,她仍然不敢吭气。
他笑吟吟地看着婕妤,摇摇头,说:“婕妤,我可以给你很多,但不能为你废后。不是因为我不宠你、不疼你,而是因为,我还没有为你失去理智。”
婕妤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看到那难看的脸色,他在心里惋惜:她也变得不像_卜五岁了。
十八岁那年,他的大殿上来了一位异国的公主。她身着铠甲匍甸在他的阶下,哭诉邻国对她的国家长达三年的侵略,如今她的国家无力继续抵抗,请求他出兵援救。
他冷冷地看着她,心里很明白那个国家为什么派来一个妙龄公主,而且是如此秀美绝伦的公主。当公主抬起蒙陇泪眼,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时,那凄艳的脸庞确实令人心疼。她红着脸说出求援的代价是她时,纤细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似乎也为这令她难堪的词句而羞赧。
但他只是淡淡地问:“还有没有更好的理由?”
在她惊诧的目光中,他依旧淡然,“我早知道公主的美貌才华天下闻名,无数贵族拜倒裙下。但是,一个女人不值得我派出军队——即使这个女人举世无双。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更好的理由,给我一个值得为你的国家出动军队的理由?”
她一时无语。他懒懒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第二天,她又出现在大殿上,气度反而比昨天更加洒脱。
她问,陛下知道什么是爱民如子吗?
这句话是他从小背熟了的。只是,他又没有儿子,怎么会知道什么是“爱民如子”?
她说,虽然我们从小都被这样教育,但我以前也不明白。太平时,我曾经私离宫闱,到民间游玩。那时看到的是人民的笑脸。而在我征战的两年中,甚至在一路逃亡来这里求救时,看到的是人民被屠戮时的惶恐和悲哀——我发誓,绝不允许有人践踏我的百姓。
她深吸一口气,说,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以公主的身份为代价交换军队。我是军人,军人该做的,是为解救国家舍身一一我能选择的舍身方式不多,这已经是我能采纳的最好方法。他静静地听着。其实他也知道,这对建立两国联盟是个好机会。但他不能为一个女人动用军队,他不能成为那样的帝王。
虽然一个女人不值得,但当这个女人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公主,同时又是一个豁出一切的将军时——值得。他在心里算计着:她在她的军队巾声望非常好,而且是正统皇族;她的父亲哥哥都死了,皇位的继承人是她堂兄——一个没什么实际功绩的人。
她应该成为那个国家的女主。她有着舍身的决心,一定能赢。她必须赢,他会帮她赢——只有他给她的皇位,能让她领导的国家与他结成真正稳固的联盟。
她毫不畏惧地望着他,他也用研究的目光看着她。
这也许是他经历过的最长的对视。
最后,他看了早就跃跃欲试的兵马大元帅一眼,对方立刻出班跪倒,恳请他弘扬正义。在诸多大臣冠冕堂皇的请求中,他点点头。
这一仗打了半年多,她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战争结束时成为一国女主——该国历史上第一位女主。
两国结盟的盛宴上,他没有看到她的微笑——这是预料之中的。她太直率,不会掩饰自己的疲惫,但无论身心如何劳顿,她仍然强打精神向他真减道谢。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说:“二十年后,你若还能记得我做过的事,再道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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