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码头的风敲打的浪花
以母亲的节奏呼吸夏天
气氛如沉寂的冰淇淋店
慢慢熄灭的灯火
十四只苍蝇叮在蛋糕上
你说等再来一只我们就走
我点头,镜片在霓虹的影子里
闪着天真的笑
始终,就是这么乏味而暧昧的天气,让人无法下一个阴晴的定义。
早晨起来还白云蔽日,凉风清冽得要裹一件大衬衫才安心,到得午后,就渐渐开始感觉到闷热,不堪。徐安离只好蹲在露台的水池边,抽一根烟解闷。拉开落地门,穿堂的江风过来,才觉得舒心许多。
小朋友不在家,她还是习惯去露台上。
小朋友是温喆。那么复杂的一个字,她自己主动投降,你叫我温吉吉好了。
刚刚得知搬来这里是要与十五岁少女温吉吉同住的时候,徐安离简直想丢盔弃甲地逃开。相差十个年头,更何况,徐安离的十五岁根本是在上个世纪度过的,两个人之间的代沟,少说也有百八十年。徐安离一向对青期少女怀着莫大的敬而远之的恐惧,说到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处,是新世纪她听到的最大灾难,徐安离并没有摩诃萨埵王子舍身饲虎的决心和勇气,况且,也无此必要。当日听到消息,就跳脚,赌咒发誓同杜旖旎说,不能搬,不去了。
可是先看到这房子。这房子,两百来工尺,简洁的装修,客厅可以开舞会,露台就拿来做烧烤好了,十二楼,外面正是无敌好江景,落地的法式门,白纱缎帘幕。徐安离若是有这套房子,租金也可抵得她不会饿死。出去,又不是租不到房子,阴沉发霉的老公房,爬到累得要死的顶层,或者潮湿得像洪灾一般的底楼,夏天热得像蒸笼,抑或空调开起来永远呼吸不到新鲜空气,照样有蚊虫,被蚊子咬死还是被灭蚊药熏死,凡此种种,尽可由得你选择。
徐安离挪不开步子了。英雄气短,谁还存亡、情想那许多儿女情长,十五岁的少女再恐怖,也比不上与老鼠共眠。徐安离先就被这房子打败,理直气壮地再打电话给杜旖旎,就是饲虎,也比饲给虺蚁虫蛇高级。
杜旖旎并未骂她,预先祝她与十五岁少女相处愉快。杜旖旎知道,提及这个未知的恐惧,比骂她更能惩罚她咀嚼自己虚荣的苦果。
真的,得此失彼,她硬着头皮去了欧阳阿姨家。房子是欧阳阿姨的,闲置下来。徐安离的妈妈几十年的故交,温少女的亲阿姨,欧阳晓枫,这是她们之间唯一的交集,故此会聚首在这同~间屋子里。欧阳阿姨不日移民,钥匙全权交给她们俩。
温喆小的时候,徐安离原是见过她的。十三四岁的少女,对着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更是无法沟通的两个世界,后来徐安离又离开这些年,两个人等于完完全全的陌生。岁月倏忽,眼前就来了这个同她差不多个头,白T恤牛仔裤的少女。
徐安离姐姐。她连名带姓地称呼她,一点都不嫌麻烦。你叫我温吉吉好了。
还好,不像徐安离想象中的,头发染成绿颜色,嚼不完的口香糖,永远塞住耳机,抽空才会看你一眼。
辨别一个人,最简单的办法是看眼睛,这法子虽说老土,但是仔细想想,老土的法子能流传至今,必有其长青的道理。徐安离盯牢她的一双眸子,仍旧与十来年前一般,清澈明晰,端着的姿态先就软将下来大的那间给你吧,我东西不多。
然而还是有让她瞠目结舌的时候。第一日早晨做三明治给她吃,盘子丢在餐桌,堂而皇之地离开。徐安离完全不知道如何开口,这种沟通能力,是她的死穴。第二日是前晚买回的速冻奶黄包,徐安离休假,想睡个懒觉,嘱她自己早晨起来在微波炉里加热就好。
好,谢谢姐姐。
安姐姐,微波炉的说明书在哪里?
谁记得丢在哪里。要这个做什么?
我看—下要加热多长时间。
老天。徐安离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同屋那个德国女人,做个菜像要开实验室。
那么你对三个奶黄包一杯牛奶需要加热多长时间完全没有概念?
是。
你也不知道奶黄包加热的时候要洒一点水否则会干掉?
不知道。她诚恳地回答,且满脸新奇。
微波炉自上个世纪以来就普及,不是新式武器,竟然还有人要拿说明书来研究。
你家里不用微波炉吗?
都是张婶去用,我不太进厨房。
对,和徐安离一道住这高级公寓的人,自然不会是贫苦出身,她不会用微波炉,不是没见过新式武器,是新闻里当做警世明言来报道的,习惯有人伺候,常识匮乏到可怕的新生代典范。
徐安离总算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原型,叹为观止。
第一次跑进厨房参观徐安离做菜,她惊奇地说,咦,你买的这个虾,跟我家的一模一样。
对,这个季节,基围虾很难买到,就只有这种小江虾味道比较鲜美…-‘
都是一样红红的颜色!完全不理会徐安离的美食原则。
小姐,虾壳里有虾青素,煮熟了都会变红颜色好不好?你没见过螃蟹也是红的啊?即便生活经验缺乏,难道生物课讲到这一章,她也去会周公了?
真的是一样,你看,也是这样弯弯的形状。立刻找到新的理论武器。
虾受热都会弯曲的!徐安离恨铁不成变形金刚,简直想用锅铲敲她的脑袋。
螃蟹怎么就不变弯?
到最后竟然还是她词胜。
自然,再不可能指望她会把盘子放进洗碗机、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并顺手操作自动按钮,盘子取出来放消毒柜,衣服抻直了晾起来,洗衣机里的脏物袋及时清理干净,诸如此类,对她来说,都像是三百六十五个新故事一样,夜夜都惊奇吧。
但这已算是徐安离设想的老虎里,最不唬人的一只了。
细想起来,过去已经半年。温吉吉大大丰富了徐安离对于现代少女的见解。
譬如说。
唯一一台电视机在客厅里,偶尔两个一道坐下来看一档电视节目。
男的哭天抢地要死要活,女的丝毫不为所动。
徐安离照例歔欷一下,女人硬起心肠来,真是所向披靡。
温吉吉自面前的茶几拎起可乐罐,一边喝一边不在意地说,他都那么容易掌握了,死活都是她一句话,她还何苦在他身上动情。
生活常识和思维密度简直可以画反函数图像。
也并不是不愿意做家务,渐渐知道如何使用各种电器,并且打扫清洁起来,比稍有洁癖的徐安离,做得还要干净利落。
温吉吉,我以为你们这一代孩子,脑力发达,其他能力基本为零。住得久了,倒是她连姓带名字拆开来,不厌其烦地这样称呼她。
托里拆利实验,氧化还原反应,but前面出现do,动词不定式写不写to,汉武帝是庙号还是谥号,这些乱七八糟毫无实践性的东西都能搞得明白,哪有日常生活都应付不了的道理。
徐安离简直想给她鼓掌。
徐安离做翻译、校对,她有时候也能提出更好的看法。
也确实功课不错,这样的女儿,简直是父母最大的宝,比起少年时的徐安离,让人省心百倍千倍。所以杜旖旎常常说,徐安离对于少女的莫名恐惧,根本是害怕曾经的自己。
听欧阳阿姨说,温吉吉的父母早年去南方经商,无暇顾及她,衣食是无忧,其他就没有精力照管了,现今,是她自己执意要转回来,念这边的中学,说反正户口在这边,到底是要回来高考的。否则,十五岁的女孩子,不是实在看顾不过来,谁家父母放心让她跟别人住在外面。
徐安离十五岁的时候,补习功课回家晏了,父亲都要大动干戈,把一众同学家的电话统统打遍。
徐安离的十五岁。呵。她蹲在阳台上,把烟头蘸到一小摊水里。
那一年六月六号,说是因为星期六,大家说,大吉大利的好日子,考完中考,一定要拣那天去落日洲骑马。
落日洲骑马,是彼时城中新开发的娱乐项目,生活至为简单贫乏的毕业班学生,只在偶尔瞥来一眼的报纸上看过介绍,简直奉为天堂般的理想。
而几天的考试过后,便去天堂,策马扬鞭。从_堆书本和暗无天日的复习中抬望眼,想起这个念头,可真叫人高兴。
杜旖旎坐在徐安离的身边,你看,爬山虎绕着课桌腿爬了上来。
真的,湿嗒嗒浓郁郁的绿色,徐安离从此想起六月来,都是这样的念头。
一教室的同学,马上就要各奔东西很久不会再见,除了对这一藤爬山虎,徐安离丝毫酝酿不出一点离别的情绪。他们,曾经集体冷落过她,背弃过她,又怎么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现在来与她谈笑风生,依依惜别?
这种漠然的对记忆的背叛,比当时的隔离,更让徐安离窒息。
六月,就像她的天气,无边无际地包裹着徐安离的身体,让她无处可逃。她捂住嘴,奔出教室,靠在外面的墙壁,既无法干呕,也迸不出泪水。
原来能够畅快地呕吐和大哭也是奢侈的幸福。
班主任李老太走出来,轻轻拍她的肩。徐安离你要不要回家休息?
她浅笑温柔,仿佛从来没有站在这同一面墙壁前,对同样这一个人说过:你这样无可救药,我真该拿把刀,把“自费生”几个字刻在你脸上。
徐安离也曾有过嘴一扁眼泪哗啦就下来的时候。
李老太说,哭相那么难看,你不知道自己本来就生得丑么。
最是热闹的课间休息时分,班里的同学走来走去,当她和她的屈辱是空气。李老太转身昂首挺胸地回了办公室,她呆呆地靠住墙壁,腿僵硬得无法挪动半分,杜旖旎走过来,扳过她的身子,拉她回座位坐下,跟她说,不要在不在乎你眼泪的人面前哭泣。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对另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最坚强的教育,就只有如此了。至少,徐安离从此成长起来,在摈弃了眼泪之后,她果然绝处逢生,直至这最后一个六月,李老太慈祥地站在这里,问她要不要紧。
从只得杜旖旎那样的几个朋友,到最后,一大帮莫名其妙的人,来拉着她的手说些毕业离别的絮话。
她上课越发胡闹,戴着耳机听音乐,还要同杜旖旎讲话,声音大到自己被吓了一跳,李老太在讲台上,愣了一下,而后说,刚才窗子外面走过去那个人,说话怎么那么大声,也不看看别人正在上课。
全世界都为她瞒天过海。徐安离熬到这个地步,不进则退,她只有同全班一道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无辜模样。
徐安离曾经以为永远也走不到头的这样一个离别的时刻,也就不动声色地来了。她设想了无数次,觉得自己定会大哭一场,或者是抱住杜旖旎,兴奋地尖叫一次也好,但是终于什么也没有。她考完最后一场考试,从教室出来在停车棚找到杜旖旎,只平静地同她说一句,考完了。一千多个日子,数来数去终于数完的这一刻,她已经彻底锻炼成了轻易没有眼泪轻易不肯激动的这样一个人。她的内心翻江倒海,面上,却是波澜不惊。这一刻,她恨这样的自己。
那次还是老天识相,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骑脚踏车回家,淋得浑身湿透,才觉得畅快些。
这样想着,忽然看见天边飘来乌云,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徐安离起身,收拾好烟蒂,把衣物收进家,关上玻璃门。下雨天不要看电视,不要用无线网络,她只得呆呆得坐在沙发上,看外面天色,黑云翻腾,不断涌出排天的雨浪,江天一色苍茫。
云是雨堆的,雨是云哭的。
进来一阵鲜活跳脱的风,湿漉漉的温吉吉,一边抖落短发发梢的水珠,一边摇头晃脑大声地说,安姐姐,淋雨真爽。
她扯一条毛巾,拼命地抹头发,坐到沙发上,徐安离身边。
眼眶红红的。刚才那开心的大声,分明有着虚张声势的味道。
安姐姐,我参加英语竞赛预选,只有上一次没考好,老师原本说,八十五分以上的都可以去参加比赛,我一直有参加集训,直到今天,老师忽然说,只有九十分以上才能去。
我就这一次,考了八十六,我英语一直是年级第一。
英语老师不喜欢你。
谁说的?
太明显不过的事实。可是当日,徐安离不是也花费了那么多时间与精力,才弄明白应该如何应对李老太的么。
那为什么?
你以为我是半仙?根本不用管为什么也没有那么多为
什么,知道趋利避害就足够了。
哪个老师比较喜欢你?
班主任。
班主任管得了英语竞赛的名额吗?
不管。年级主任管,年级主任也比较喜欢我。
那你明天去同年级主任哭,不要在家里哭。
哭有什么用?话说了一半,自己先笑起来。是了,哭有什么用,何况还是坐在这里哭。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去试试看,反正横竖是要哭,不如留着碰碰运气。
哪能想哭就哭想不哭就不哭。
你去洗个澡,热水比淋雨还要舒服,保管什么都忘掉,我煮了绿豆汤,出来开开心心地喝一碗,再去写作业。明天见了年级主任,好好同他说。
徐安离压在舌头下的半句话是,明天见了年级主任,心里的委屈一齐涌上来,不哭也会哭。
少女不懂得这些道理,但是知道洗个热水澡是人生快乐的真谛,立刻进了浴室。
果然第二天,欢天喜地地回来汇报。安姐姐,我见了年级主任,忽然像见到亲人一样觉得温暖,坐在办公室就哭得稀里糊涂,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得了个名额,周末去考竞赛。
我到现在回家来,都觉得稀里糊涂的,不晓得自己怎么坐下来就哭,哭得那么伤心,然后就能去考竞赛了。
打电话同你爸妈说一声吧。徐安离的印象里,学科竞赛是很重要的事情,重大考试,可以用来加分。徐安离也考过英语竞赛,爸妈保驾护航,隆重陪考。考试的学校外面,也全是如此这般的家长。
低调,低调。狡猾地眨眨眼。就没打算告诉他们我要考竞赛啊,不然考不好多丢人。
用不用我陪你去考场啊?
不用你陪。她做出万分恳求的样子。
哗,温吉吉,我当你是模范女儿,原来你早恋。徐安离道貌岸然。
请问你对高龄物理学家热恋成熟少妇事件有什么看法?她飞快地抛出一个社会新闻来。
猪油蒙心,为老不尊,授人以柄,贻笑大方。徐安离决意迅速结束这个新闻,回到主题来。
温吉吉翻一个调皮的白眼:喏,这就是少年时专心读书不谈恋爱的可怕后果。我可不要老了做这种人。
又是她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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