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孤城谍影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宣告成立。溃败的蒋家王朝正潮水般地涌向台湾岛。在大陆，残存的国民党军队胡宗南部约30余万人被挤压在西南一隅，企图在此与解放军进行最后一战。
国民党92军驻扎在川南的岷水市，是这次最后一战的主力部队，其军部设在这座城市的一所学校里。
这天阳光和煦，暖融融的。军部的院子里没有了那些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跑来跑去的军官们，连两个站在大门外面的哨兵也已经昏昏欲睡的样子。这时候，大门外的街道上几辆拖着山炮的卡车隆隆驶去，干燥的路面上顿时被卷起了翻滚的尘土。92军军部所在的这个学校，分成了前后两个院子。前院是一个四面合围的两层木制楼房，是军部各个部门的办公室，中间留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后院一排高檐宽廊的平房是属于军长韩庆东的。
楼上的回廊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穿着一身便衣的军统特务戴佑才，轻手轻脚地出现在二楼的回廊上，他沿着一个个房间的窗外走过，朝里窥探，但脚下的木板依旧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刺耳声响，惊动了房间里的一个人。那人迅速将正在抄写复制的一张简易军用地图悄无声息地塞到抽屉里。与此同时，二楼一个虚掩的房门里，另一双眼睛正贴在门缝上追随着戴佑才的身影。
然而，戴佑才毫无察觉，他在那双眼睛隔壁的屋子前停了下来，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又看看四周，踮起脚尖朝里面窥视。屋子和别的房间没有什么区别，办公桌的后面，一个军人把帽子盖在脸上，仰靠着椅子似乎已然睡着了。
戴佑才试探着推了一下房门，隔壁的房门却突然打开了，那双眼睛带着嘲讽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李处长？”毫无防备的戴佑才尴尬地笑笑。
“军统连我们情报处也不放心？”92军情报处的处长李天纲眼睛里的嘲讽这时候已经变成了厌恶。“哪儿的话，我不过随便走走，处长请不要多心。”戴佑才赔着笑脸，想要离开。李天纲叫住他，一把推开那个房间的门，房门重重地撞在墙上，里面睡觉的人被惊醒了，急忙坐起来，疑惑地看着门外的两个人。李天纲对屋里的那人说：“皓明兄，有人想搜查一下咱们情报处，你介意不？”戴佑才连忙解释：“没有，没有，二位处长真的误会了。”
李天纲也不再纠缠，看着戴佑才灰溜溜地跑下楼去了，回头笑笑：“没事儿，你接着睡。”说完，他回到了隔壁自己的房间，“嘭”的一声关上了门。当一切再次安静下来，刚才一脸懵懂，连话都没说一句的92军情报处的副处长瞿皓明关上门，迅速回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刚刚正在抄录的地图，继续工作。地图主要是公路和地名之类的，对照着另一个标有“绝密”字样的文件，他在那些地名上标出了不同的日期和时间。抄写完毕，他将一个裹得紧紧的小纸卷放到火柴盒里，并在上面装满了火柴。随后，他把那份“绝密”文件装进自己的公文包，正要起身往外走。门突然被推开了，李天纲正站在门口看着他。
中午，从城里往前沿阵地的路上，一辆吉普车的后座上坐着的赫然是92军军长韩庆东和他的副官罗明。罗副官看了看韩庆东，说道：“军座，对前沿阵地的布防，你有什么打算？”
“你说呢？”
罗副官讪笑：“打仗的事情，我还真不太懂。”
“既然如此，成都那边派你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罗副官有些不自然：“军座知道，我的主要任务是……”
韩庆东打断了他：“是监视我？”
“不不，军座误会了。我们认为，92军军部有共产党的谍报人员，我的任务就是抓到这个共党分子。”
韩庆东看了看罗副官，嘲讽道：“你抓到了吗？”罗副官尴尬地笑笑以示已有了些眉目。“罗副官，我警告你，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我的副官。你要能把共产党的情报人员找出来，那当然好。但如果你还有其他什么想法，我照样可以让你走人。”
92军的防御阵地在这座小城市的远郊，一道道堑壕在丘陵间蜿蜒盘绕。指挥所是一个半地下的掩体，里面聚集了十几名军官，韩庆东端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他的身后是一张很大的地图，从地图上四面八方、或近或远的红色箭头上可以看得出，92军已经处于越收越紧的合围之中。韩庆东深吸了一口气：“我后面这张地图大家比我看得多，我们的处境也就不用多说了。弟兄们跟了我许多年，我不怕对大家说心里话。这一仗你们不想打，我也不想打。因为这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是，作为军人，最根本的有两条，第一是服从命令，第二是要有军人的荣誉。蒋委员长在成都亲自坐镇，就是要看着我们打这一仗。从成都调拨给我们军的一批全新美式装备，会在最近几天运抵前线，这座城是守不住的，谁来也守不住，不过有了这些美式装备，我们就还有希望。”军官们听着韩庆东这些自相矛盾的话，面面相觑，一脸茫然。韩庆东突然站起来一摆手：“不讲这些废话了，我要去前沿阵地看看。”
夜晚，92军军部的一间审讯室内摆放了两张椅子，一盏裸露的电灯泡从天花板上吊下来，轻轻地晃动着。晃动的光线把室内的空间照射得有些光怪陆离。李天纲被捆绑在椅子上，已被打得满脸血迹。
罗副官对李天纲吼道：“快说！瞿皓明是不是共产党？是不是他偷走了军部的情报？”
李天纲一脸恐惧，看着瞿皓明，摇摇头。
罗副官用枪把狠狠地打了下李天纲：“去你妈的！少跟我玩花招！”说完，他打开左轮手枪的弹夹，将其中的子弹抖落了出来，子弹带着清脆的响声散落在地上，然后把一颗子弹装进了弹夹，狠狠地转动了几圈，把左轮手枪抵住了李天纲的太阳穴：“我数到三！”
瞿皓明沉默着。
“一！”
李天纲看着瞿皓明，几乎要崩溃了。
“二！”
瞿皓明的回答依然是沉默，但呼吸既沉重又急促。
“三！”
罗副官扣动了扳机，枪口冒出耀眼的火花，然后是刺耳的枪声……
伴着响亮的枪声，瞿皓明惊醒过来，发现这只是一场噩梦。自己是躺在办公室内的椅子上。办公室的窗外阳光强烈，四周一片寂静。
瞿皓明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门，看了看外面，接着他看了看手表，走了出去。
午后，熙熙攘攘的小镇街上，瞿皓明和一个女人在一个卖面条的小馆子里面对面坐着。这个美丽的女人竟然是城防司令周明仁的姨太太叶玉瑶，她一袭淡蓝色旗袍，浓密的乌发结集盘在头上。面前有碗面条，但她几乎没有动，只是呆呆地看着对面狼吞虎咽的瞿皓明。
“你怎么不吃？”瞿皓明关切地问。
“我不饿。”
“是吗，那我把你的吃了？”
叶玉瑶把面前的碗推给瞿皓明。瞿皓明正要端碗，却见街上有个短发学生打扮的女人骑着自行车一晃而过，还看了看他，他想了想，站起身来。叶玉瑶有些惊讶，瞿皓明扔下一句“等我回来”便追出馆子，那个骑车的女人也已下了车，推着车慢慢走到街口。
“韩小姐！”瞿皓明连忙跑了过去。那女人停了下来，回头看着瞿皓明，赫然是韩军长的女儿，韩苓。“韩小姐放学了，我正吃面呢，就看见你……”韩苓打断了他：“我也看见你了。因为不想打扰你们，所以没叫你。”瞿皓明一愣：“你别误会。”
“我误会什么？我说什么了吗？”韩苓骑上了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下午，92军军部的院子里，军官和士兵们进进出出，院子里也充斥着嘀嘀嗒嗒的电台声。
瞿皓明夹着公文包，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夹朝后院走去，来到军长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哨兵拦住了他。瞿皓明把手里的文件夹晃了晃：“成都方面的急电。”哨兵答道：“军长去前线视察了。”瞿皓明一瞪眼：“废话！军长在哪儿我不比你清楚？军长一回来就要看到这份急电。”哨兵立正，让瞿皓明进去了。
来到办公桌前，瞿皓明从牛皮纸文件夹里取出一份电文放在很显眼的地方，然后悄悄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他曾经誊写的绝密文件，迅速将它放进了一堆文件中，然后他转身就往外走，却看见戴佑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前后院之间的过道上，正看着这边儿。
92军的前沿阵地的掩体里，韩庆东正带着几个军官看着铺展的地图。他在地图四周指了指：“共军的部队正从四面八方赶过来，随时都可以向我们发起总攻。”叶团长试探着：“军长说得对。共军围而不打，显然是有道理的。”“你想说什么？”韩庆东突然笑了一下。“军长，共军这是在给我们和平谈判的机会。难道你真的要打这一仗？”韩庆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于是他接着说：“我跟着军长这么多年，你知道我不是怕死的人。但是……”
一旁的军官斥责道：“叶团长，你这话什么意思？”叶团长有些急了：“你说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就忍心让弟兄们白白送死？”韩庆东平静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什么都别说了，这对于谁来说都是最后一仗，被共军打死，或被蒋委员长打死。作为军人，我更愿意选择死在战场上。”
92军阵地对面的山头上，解放军的阵地同样是弯弯曲曲、无限延伸的战壕，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灌木丛。解放军侦察连连长向德福趴在两个战士身边，用望远镜观察着对面。正用狙击步枪瞄准的战士说：“连长，那帮人在瞎吵吵啥呢？我这手痒痒得有点儿忍不住了。”另一个战士忙低声喝道：“你别胡来！没有团长的命令，谁也不能开枪。”
向德福有些怪异地笑了一下，把狙击步枪拿了过来，瞪了另一个战士一眼，那战士不敢吭声了。
92军阵地的战壕。叶团长掏出手枪，顶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军长，带着弟兄们起义吧！老蒋从来都把咱们92军当成后娘养的，到了今天，咱们还犯得着为他卖命吗？”韩庆东厉声斥责：“放肆！你还像个军人吗？丢了阵地你就别来见我！”他转身走了。其他几个军官也连忙跟上去。战壕里只留下叶团长握着枪怔怔地站在那儿。
对面，向德福的瞄准镜里，韩庆东和几个军官消失了，他错过开枪的最好时机，这让他有些失望，于是，他将站在那里不动的叶团长套在了瞄准镜里。军官头上的钢盔，在瞄准镜里发出了一个很亮的反光点，他扣动了扳机。
92军的掩体里，正走向隐蔽部的韩庆东听到了对面突如其来的枪声。军官们本能地弯下腰，隐藏在战壕里，同时也看到了身后头部中弹的叶团长。韩庆东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了。
这时候，掩体里、暗堡里的机枪开始朝着对面的山头胡乱射击。而对面的山头却无声无息地没有反应。在骤然响起的枪声中，一个士兵跑到韩庆东面前：“报告军长，成都急电！”
韩庆东从士兵手里接过电文看了一眼。
瞿皓明从军部楼上下来，朝外面走去，他刚走到大门口，就看到军长韩庆东和罗副官等人从两辆吉普车上下来，快步走进了军部院子。他叫住了罗副官：“军长怎么又回来了？”
“成都那边要军长立即回到军部，蒋委员长要亲自和军长通话。”罗副官低声说。“哦……”瞿皓明从兜里掏出一个烟盒，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他随手把空烟盒扔在了地上，然后朝外面走去。“你上哪儿去？”
“买包烟。”
罗副官有些疑惑，这时候，戴佑才走了过来。“他没什么情况吧？”罗副官压低了嗓音。戴佑才笑了笑：“一切正常。”
黄昏时分，军部外面的街道很平常，没什么人。只有不远的拐角处，有一个卖香烟的小贩，他是地下情报员张山，他看见瞿皓明走过来，迅速查看四周的情况，一边若无其事地吆喝了两声。瞿皓明把几张钞票放在他的烟摊上：“拿包哈德门。”
张山把烟递给他。
“还有火柴。”
张山再次看了看瞿皓明的身后，把一盒火柴递过去，这个过程两个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各自手里的火柴盒。瞿皓明一边点烟一边低声说道：“里面的情报很重要，你马上交给老杨。”说完，他转身走了。
夜里，城市的一个角落，昏黄的灯光下，一条巷子在尽头拐了个弯儿，在这条叫做隆盛街的小巷转弯处，有一个不大的裁缝铺，这个裁缝铺是解放军二野川南情报站的秘密据点。
裁缝铺里，一只手打开了瞿皓明传递出来的火柴盒，里面的火柴倒在桌子上，露出了裹成纸卷的情报，是那张标注了时间、地名的线路示意图，还有一行小字。
张山，还有情报站负责人，裁缝杨剑锋，以及他的妻子、情报员丁雨岚围在桌子跟前。
杨剑锋表情凝重：“成都那边运送来了大批新式武器装备给92军，这张地图上面是运输车队的行进线路和时间表。这份情报必须立即送出去，让我们的部队有时间打掉敌人的这批军火。老张，恐怕要用你的交通线才行。”张山有些犹豫：“我担心交通员老王已经被特务监视了。”这让杨剑锋和丁雨岚都吃了一惊。“应该不会吧？上次情报成功送出去了，老王一直都是个很谨慎的人。”张山阴沉着脸：“有种直觉，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出什么问题。”老张的担心虽然没有证据，但绝不是多余的，杨剑锋思忖着，可是他们没有别的通道可以传送情报。而且也没有时间了。虽然张山表示他自己去送。但张山走了军部里新的情报就没法送出来了。
就在丁雨岚提议自己去送情报时，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睡眼蒙眬地站在那儿叫了声“妈妈”。丁雨岚急忙走过去：“小京，快回到床上去。”抱起孩子进了里屋。张山摇摇头：“她去也不合适。孩子小，离不开她。而且你们这个裁缝铺在城里也挺显眼的，老板娘在这种时候突然不见了，说不定就会引起特务的注意，那这个情报站就危险了。”杨剑锋点点头：“这份情报就让老王送吧。一定要小心，如果发现什么情况，立即放弃接头，哪十白情报送不出去也不能冒险。你是我们在敌人军部里面那个情报员的唯一联络人，你要出了问题，更多更重要的情报就很难送出来了。”他将情报重新裹成纸卷，还是放在了那个火柴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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