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霐倚着矮几斜斜靠坐在榻上,暖绿色的长衣通体素面没有一点绣纹,在领口处露出一截同色的里衣。一手支头,一手执着一串琥珀佛珠搭在腿上,袖摆铺了半塌几乎盖到足下,手指修长,骨脉可见;黑发裹了根长簪束在耳上半分,簪近一尺长,左右出两耳各半指,以玳瑁为擿,端以华胜,质朴的凤纹,没有缨络摇曳更显古雅;和太平一般的鹅蛋型脸,浅麦肤色,一对天眉,眉色漆黑,修长及鬓。虽是闲散姿态,却透出一派在这个女尊世界里男子身上罕见的高直坚硬的气质,英俊从容,是个能让人同时联想起苍绿硬竹与灿黄秋菊的男子。年近不惑的人了,气质越发内敛沉韵,相貌却依旧书生如玉,此时不知在想些什么,支着额头怔怔的出神,太平挑帘进来也不曾惊醒他。
太平也不出声,倚着门静静的看着她这世的父亲。以她(前世)的审美看来,无疑,这样一个被时代历史以及特定的家世文化眷养出来的男子,丢到钢筋水泥结构的二十一世纪,能让全世界为之疯狂,即使在生养他的这一方水土,他也以绝对的优势站在倾国祸水的顶端,不过这点,太平要在以后的人生里才会有更深刻的体会,所以,她现在看美男的目光欣赏中还尤带着一丝叹息。
她爹的气质除了本身资本外,更多的源自于他所生家族的沉淀,天沐府君家,这是一个在天下人眼里如仰望天上银河一般只能缄默着思慕的姓氏……他总能让她想起另一种让人无比赞叹的生物――豹子,不过……太平心中幽幽一声叹:母豹子。
“卫太平!”
回神,父亲正斜眼瞪着她,听语气,濒临暴走,太平赶忙收起邪气,眨巴着漂亮的凤眼,一脸的无辜与正直。
扯下斗篷丢在一旁,踢掉鞋子靠上塌,将头枕在父亲腿上,胡乱的摸过来一个抱枕抱在怀里埋进去半张脸,懒懒的打了呵欠,舒服得又将昏昏睡去。
君霐看她这副做人不如成虫的样子,有点无奈的摇头:“都大丫头了,还这般娇气可如何是好。”一边扯开一条薄毯给她盖了半身。
“大丫头如何,大丫头爹爹便嫌弃了不成?”太平赖道,声音低沉淡磁,透着一股子懒味儿。
君霐无语,手轻轻抚着女儿的长发,颇有些头疼。也是他的错,宝贝女儿得来不易,又自小早慧殊于一般孩童,他宠惜太过,少强硬苛责她世间女儿行事道理,以至于出落成这么一副娇柔散漫样子,待到觉得不对想改却是已经晚了,一是舍不得,另外太平自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他本人也不是一般的世俗男子,内心骄傲还来不及,又哪里会真觉得自己千疼万宠的女儿有什么不好了。
“又躺地上睡了吧,这是什么毛病,石子草屑的也不难受。”君霐神目如烛的从头发上捻下一根碎草。
女子十八岁正式行过冠礼后才为成年,方可束发盘髻带冠,所以太平尚做少女打扮。她性倦手懒,金银珠玉簪钗环佩芙蓉牡丹的,放着看能痴迷一天,往自己头上戴是百般不情愿。文静的时候只用一条长长的带子,将两边头发拢往中间系了便是,露出一张清爽爽的脸,还诡辩说什么简单的就是美丽的,小龙女专用发式,经典得都无敌了等等之类。通常却嫌头发太长散着碍事总是一条长辫子爬山上树。要说她这倒也罢了,好歹也算清丽素雅,可太平对发带的品味着实惊人得很,底子要千丝锦缎,色彩纯正浓艳,质地华丽不说,还要斑斓绘绣,绿花红叶紫色流水蓝色骄阳,金丝做梗银线流纹,妖娆黑影做九九天魔舞,无不奢靡诡异,挑战视觉想象以及心理承受度的极限,仿佛通身素净攒下来的奢华全集中在这条发带上了。带长七尺,堂皇皇的系在乌黑的发上,再配上总是素面一色的服饰,这个效果嘛,当父亲也只能叹息,也就那张脸那身气质是天生带来的禁得起糟蹋,暗自庆幸好歹往头上系总比往身上穿好。据说当年“凤朝凰”的当家拿着花样跟配色材料的详细说明单,宁死都不肯下针,还是他家小公子当机立断接了订单,呕血三升,终成就了如今的天下第一针之名。
太平小时候君霐只当孩子想法好玩,以后却是看呀看呀的习惯了,现在看着发带想起往事,念叨起来,父女两笑成一团。
长安端着大托盘送茶进来,大圆肚的茶壶,摆着造型的精巧细点,雕花的小银勺,雪白轻薄的骨瓷,红红的茶汤,袅袅轻气,一室茶香。太平别有用心的打量着长安格外红通的一只耳朵,想象着榕叔贯穿上下五千年的唐僧念,很没同情心的嘿嘿贼笑,长安仿若未觉的板着脸,放好茶点,目不斜视的出去了。
君霐屈指敲女儿的头:“长安小,总欺负她。”
太平坐起身来哈哈笑:“宝剑锋从磨砺出,年轻人不欺负欺负怎么成材。”
君霐啼笑皆非,听听这什么话,自己也就比人大两岁,十八还差点的小丫头,知道什么叫成材了?重重又是一敲:“胡说八道,没个正形。”
茶过半盏。
“太平,下个月,你就满十八了。”轻轻放下茶杯,君霐的声音里平添几许惆怅。
“嗯。”太平也放下茶杯,手枕着茶几,头放在手肘上:“继续。”
君霐失笑:“太平,你也知道,你名虽挂着是康靖王府的世女,却更是我君家唯一的血脉,我君家自太祖开国……”
“爹,重点。”
半张嘴打了呵欠,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三月,她爹要学榕叔从百多年开国开始讲古,她非得睡死过去不可。
君家,她悲哉壮哉美哉叹哉横刀立马天下无色的君家嘛,自小听得耳朵都长茧了,反倒她爹要不说,她还真没想起来自己还挂着康靖世女的头衔,是个小王爷,嗯,错了,小妃殿下……这不能怪她,谁要长十八年不知道爹,错,娘长什么样子,娘家门在哪,也会跟她一样。望天,要她天经地义的认同孩子都是男人生的,她还需要那么一点时间……
君家的老祖宗原本不姓君,君家之前,百家姓里没有“君”这个字,具体姓什么,这不是重点,反正自有了第一个姓君的人以后,天下就只知道一个君家了。
大姚的国史有多长,君家的家史就有多长,因为君这个姓是开国太祖立国当日朱笔御赐的,同时御笔亲提“天沐”两字立府传家,传到太平她爹已经是第八代,太平勉强可算是第九代,虽然她并不姓君。
第一代君家老祖宗生了七个女儿两个儿子,结果老祖宗跟六个女儿陆续战死沙场,留下满门鳏夫。
边疆烽烟不止,天沐府老太君须眉不让巾帼,与仅剩的第四女领着两个儿子和一门年轻的鳏夫再上疆场,几经杀伐,只带得一女一子两婿归。从此君家仿佛受了诅咒一般,不管子息如何繁茂,最终得存的都仅只一脉,七娘八郎龙凤成双都是一瞬昙花,成为刻在血脉里不能言语的疼,艰难的传到第十代,世人已经感叹是上天的庇佑,到第八代遗腹子君霐生下来是个男儿,路人皆泪。
自大姚建国起,君家历代皆掌帅印,开国至今一百二十三年,君家一共为大姚江山贡献了八位天下兵马大元帅,满门不论男女皆为将。直到三十九年前,姚姒两国议和,停战协议签好之时,偌大的君家,只剩下君霐父母二人。不过半年,太平的祖母因多年伤病复发救治无效病逝,太平祖父哀痛欲绝,苦撑数月,生下遗腹子太平之父,未待君霐满月便也追随先妻而去,只余忠仆抚育少爷。赫赫天沐府,只落得一襁褓小儿,百年君家,自此凋零。
典型一翻版加进化过的杨家将,她电影电视外加小人书都读过。
正欲痛说革命家史的君霐没好气的伸指戳了一下太平额头,姿态不能说不优雅,太平却打了个冷颤,暗地里自我催眠道:这里阴阳颠倒这里阴阳颠倒,正常正常,别起鸡皮疙瘩别起鸡皮疙瘩……她总不能跟她爹说这动作男人——中年的老男人,做起来太娘娘腔自己不太能接受吧……
为转移注意力,她忙催促自家老爹回归正题:“爹,你捡主要的说。”
“下月十八,你想让爹给你准备冠礼还是剃度?”君霐干脆利落道。
吓,太平唬了一跳,重点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跳到这吧。
“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君霐一个字都不多。
“冠礼如何?剃度如何?”
“冠礼,爹给你打包行李,你做回你的康靖世女,君家家主,此后或许前程锦绣或许性命难全,自己凑合着过。剃度,日子还是照这样过,就是把头发剃了,每天早晚念点经,鸡鸭鱼肉再不能吃了…偷偷的也不行。”
……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没了?”
“没了。”
……
太平翻了个白眼:“这么简单你好好的王君不做,跑山上来跟和尚扎堆,连累我听了十七年的和尚念经?!”
君霐斜了女儿一眼:“你不是只要重点么。”
太平扑到,抬抬手:“我错了,您老人家大人大量,从头详细说来,小人洗耳恭听静侯佳音诚惶诚恐万死不辞。”
君霐从鼻子里哼出声音,眼睛里却温柔笑了,一层薄雾未及浮上眼便消散了,看眼前女儿笑面如花,嘻笑表情掩不住一身从容,一时欣慰上心头,尘埃往事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启齿。
“为父是遗腹子,从未见过娘亲的面,生我不足月,你祖父了无生意,追随你祖母而去。我由府中家仆养大,学琴棋书画,也习刀枪剑棒。君家统大姚兵马百年,历代血腥,仇敌数不胜数,天沐府虽已然凋零,却还年年月月有刺客寻仇,幸得家仆忠贞,誓死相护,也幸得前辈散人,顾念着先祖的情分,明里暗里的维护,数不清的几番生生死死下来,我这无用之人,总阌芯尴盏目嫩A着长大。虽不敢说名冠京华,却也得人薄赞,十六及笄,倒也不曾门庭冷落无人为媒。”
太平低头,心中感叹,她爹实在是谦虚,什么叫薄赞?若将大姚的京都比做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台,那十八年前,这戏台上唯一的焦点主角便是她的父亲,大姚的后位为他空了多少年,多少世族子弟为他守望追逐,多少世族男子深闺怨嫁恨女儿无情?那一场传奇风暴,如今落在君霐嘴里却不过区区薄赞两字,说出来,不知要恨死天下多少男儿。
君霐却是不知女儿在想些什么,他语态淡淡,平平道来,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宛如说的是旁人。
年轻的君霐意气风发,聪慧却还稚嫩,家中老仆常有劝却没放在心中,没将追逐自己的天下女子看在眼里,连那中宫之位也是不屑一顾。不知为何,皇家等了这么多年,竟然也没有强求,更是让他盘算着自己的小算盘,只觉得未来一片锦绣。与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家仆之女约好,招妻入赘传承君家门楣。从未曾想过,世间哪有如此万全的好事?他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付出了代价。
他与年轻的康靖王妃交好,失了分寸,尚不自觉,只当是自己一时糊涂。后知有了身孕,还欲与未婚妻成婚,直到未婚妻死于非命,方知自己与康靖王妃之间原是一场阴谋,他被人下药暗算却一无所知。此时方才恍然大悟,根根错结,唯有他是活在梦里,那人是他知交好友,却背叛暗算于他,毁他清白,谋害了他的未婚妻,他恨她入骨,却还要嫁于他,如今方恨自己无知早不听劝,却是已经晚了……
“……我那未婚之妻遭人暗杀,我悲痛欲绝,只求随她一起去了,怎奈被家人死死拖住泣求,说我是君家唯一血脉,切不可让君家自我而绝……她毁我清白,杀我妻主,害我终身,竟还妄想纳我为郎,我半生傲气受此折辱,恨死自己有眼无珠。家人劝我忍辱,先偷偷生下孩儿再做打算,这孩儿好歹也是我君家血脉,若为女儿,可续我君家门楣,可我步步被人算计,如何还敢有此念想?况且我君家赫赫家声,清白忠烈传世,不肖如我已让先祖蒙羞,又岂能让我孩儿受我之累,没名没份的难以为人?我不顾忌男子声誉,持太祖皇帝御赐给先祖的龙头杖求见先帝,直言相告,并命人将此事偷偷散布,闹得满城风雨,直逼得那贼人贬正夫为侍郎,贬嫡女为庶女,三媒六聘,迎我为正夫王君……”
话到这里,君霐面上也带出一分凄然,抬头凝视着心爱的女儿:“太平,我进门不足七月便生下你,其中生死徘徊,几经轮回,父女两皆命悬一线,偏偏你一生下来,便不似常人,沉睡三日不吃不喝不哭不闹,觉慧大师说你面相太贵易夭折,为你取名太平,以系你之命。我初时尚一腔念想全系于你,只盼你早日成人,尽我未全之愿,复我君家,但一见你,父情难绝,方才恍然大悟,千万恩怨皆是一场虚空,只求你平安无事就好,为你能太平长大,我交还太祖赐我君家的上可打皇的龙头杖求于先帝,又以先祖之名苦求觉慧大师,大师看在先祖份上,允我避世于此,养育你成人。”
“爹……”
太平伸手握住父亲的手,君霐收敛了神色淡淡一笑:“我自幼无父无母,举目无亲,家人虽忠,却多恭敬,唯有这十八年来,有你承欢膝下,从未得如此欢乐,昔日里恩怨也早不在心上,万事皆罢,只要你一生安康,爹再无所求。太平,爹知你生来便寡欲少求,富贵名利之心全无,连求知立事之心都没有,觉慧大师说你深具慧根,佛缘深厚,如是修行,必能成大道,但你尚青春年华,十八年只困在这山中古庙,爹虽愿你平安,但你当真就此剃度青灯古佛一生,连世俗都没入目过,又觉得万分遗憾,辗转反复,始终拿不定主意,我知道你自小便是个自己有主意的孩子,要过怎样的人生,爹无法为你选择,你自己决定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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