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红妆沉
窗外的风有些大了,吹得斑竹瑟瑟,婆娑作响。桌台上墨迹未干的字帖被风卷落,翩然飞了一室,把满室墨香也一并渲染开来。
正在浅眠中的少女微微睁开眼,仿佛是被风吹迷了眼,她伸手挡着风,却没有动手去收拾满地散乱的书帖,只是怔怔地望着,蓦然出神。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花句怜。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抬头,眼神微微有些清冷锐利。
“大小姐,相爷让您去一次书房。”浅粉色衣衫的侍女开始利落地拾掇着,头也未抬。
苏沐颜“嗯”了一声,忽然道:“霁夜,不用收拾了。”她淡淡地笑了笑,“留不住的东西,总是留不住的。”
霁夜顿了顿手,默默道:“小姐的字总是很好,丢了倒是可惜。”说罢又道,“不若让霁夜收着,日后也免得小姐再后悔,又像上次那样……”说着说着,她的眼圈竟有些红了。
沐颜回首,静默了许久才道:“罢了,随你吧。”
行至书房,沐颜叩了叩门。初夏的天气有些闷热,厚重的声响在午后显得格外沉郁。听得一声“进来”, 进入里间,沐颜默默福了一福,静笑道:“父亲可是有事寻沐儿?”
左相苏澈望了一眼娴静的长女,停下手中的狼毫,笑道:“怎么,没事就不能和沐儿聊聊了?”他的手一下下地叩着桌子,眼里有一种锋芒一掠而过。
“怎么会?”沐颜笑,“沐儿只怕耽误了父亲的事。”她神情淡淡,无波无澜。
她和父亲的关系总是不似小乔那般好,苏澈自来疼爱小乔,小乔也时常伴着他,父女谈笑风声,甚有天伦之乐。自小乔离家后,家中愈发冷清了,沐颜与苏澈之间,也不过是见面低头行礼罢了,父女之间,一时竟疏离至此。
沐颜唇边浮起一丝淡笑,父亲不待见她,恐怕是因为能从她身上看到母亲和寒泱的影子吧。
“沐儿。”
沐颜凝神,低眉应道:“嗯?”
“你看看这个。”苏澈递过一册文卷。
看了一会,沐颜忽地紧了紧眉,搁下文卷,斟酌道:“这是二叔的案子,不过一时口快就惹了杀身之祸,也过于严苛了。不知父亲是否要出手相助?”她语气顿了一顿,才道,“毕竟二叔也是苏家的人。”
苏澈抿了口茶,若无其事地笑:“他自犯他的事,我自作我的闲人,何必徒劳卷入?”
沐颜心底微凉。苏澈有三个弟弟,感情颇是淡薄,第二个弟弟就是御史苏汛。方才的案卷正是刑部才交上来的。苏汛醉酒作诗,被好事之人送上了皇帝面前,竟斥其有谋逆之名。其下附诗沐颜亦看过,“天阶丝雨落,水起涟漪欢。田间蛙鸣畅,青虾戏浅滩”,不过有几分愤懑罢了,若非有人刻意为之,何至于有这样大的动静?
苏澈身为左相,若插手此事,势必牵连整个苏家,可若是袖手,便白白担了人情冷淡之名。
立定了心意,沐颜不动声色:“父亲希望沐儿怎么做?”
“静观其变。”苏澈淡笑,“只是……”
沐颜终于抬头,清清冷冷地道:“只是,寒泱一定会做到的,是么?”她看似清澈的笑容,渐渐掩去了眼里最深的阴霾和无奈。
苏澈抬眼看她,良久才暗了光芒道:“我本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过,只是想让你看看苏家的现状罢了。你也当为自己打算。”他微眯起眼睛,狡慧中渗了几分苍老。
沐颜骤然握紧了手,隐有深意地一笑:“沐儿的打算,不就是父亲的打算么?”
“沐儿。”苏澈长叹一声,“你终究是比小乔冷静太过,可是你也会因为而比她失去更多。”他负手而立,“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对你不闻不问,甚至视如陌路么?”
沐颜静眉微扬,转首面向苏澈,一手挽了垂落的长发,用银色的发带束起,一手揽衣站起,微笑道:“因为寒泱。”
她本着白衣,袖上是暗红色的梅花,腰束九霄玉佩,此时展袖而立,翩翩飞扬,犹如清俊的少年,风姿郁美。
苏澈怔神,仿佛刹那苍老。
“寒泱……”他低喃。
当沐颜束发玉立的时候,俨然就是另一个寒泱。
沐颜与寒泱,皆取自他们母亲的名字,颜泱。
颜泱是极具风华的才女,二十年前嫁了苏澈为妻,鹣鲽情深,相敬如宾,本是人间佳话。颜泱更为苏家生下一对极漂亮的孪生兄妹,那就是沐颜与寒泱。然而在沐颜十岁那年,颜泱和寒泱俱死在返乡归家的途中,当苏澈将唯一幸存的沐颜从马车中抱出来时,这个曾经天真的女孩已是一脸的空洞茫然。从那个时候开始,沐颜就完全变了,沉静内敛,也无畏无惧。
“寒泱已经死了。”苏澈几乎无法直视沐颜锋冷深沉的眼。
“可是,我就是寒泱。”沐颜的白衣宽袍精雅,正是寒泱过去最喜欢的服式,“从他离开的那一刻起,沐颜就是寒泱。”
她穿他的衣,习他的语气,仿他的气质。
是她让世人眼中的寒泱如星辰灿烂,而使沐颜的名字永远掩埋在光芒背后。
而苏澈,也永远无法忘记他曾经最疼爱的长子,清绝孤高似一柄剑,少年洁白,内蕴锋芒。他回转了目光,凝视着同样姣如清月的长女,眼里深深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苏澈清癯的额前已有了沧桑的皱纹,倚着窗槛,清风微动,将他渐白的鬓发轻拂。
沐颜的眸光忽然动了一下,心里仿佛有暗潮在渐渐漫过最后的底线。
“你不能让寒泱永远留在世人眼里,他终究会消逝,可是你还活着,还会嫁人生子,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苏澈闭目,“你不能因为寒泱的死而被耽误一生。”
“父亲,您的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您终究是不愿让我再继续下去了?”沐颜云淡风轻地笑着,白色的单衣下是一双死死握着的手,“嫁人?”她低笑,“父亲说的是,沐儿今年已经十八了,再不出嫁,就要沦为笑柄了。等到那个时候,苏家的颜面要往哪里放呢?满誉晚商城的闺秀典范苏沐颜,竟如一个弃妇一样嫁不出去,何其侮辱,您说是不是,父亲?”
她眼底的悲凉席卷,仿若阴雨晦涩,霜河冷落,萧瑟得令人无法直视。
“原来父亲寻沐儿来,就是为了这样的事。”她指尖紧扣椅背,“沐儿明白了。”
当年,她以苏寒泱的身份,涉入官场,结交皇族,一双曾经干净的手早已沾瑕。然而在无限的风光背后,有多少她的心血和努力,又有多少她的泪水和强颜欢笑?
可是这一切,全都在苏澈轻描淡写的几句中,化为虚无。
她是女子,这一点永不可变更。
苏澈的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却最终默然无言。
沐颜缓缓低头,平复了情绪,恢复往日的温顺恭俭,漠然道:“父亲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沛姚将军,你觉如何?”
“沛姚将军叶子陵,少年得志,风华正盛,其人爽朗坦荡,是为良配。”她一字字地说着坊间的评价,静静道,“沐儿虽自幼敬慕英雄豪杰,只是他,不合我心!”
叶子陵,实在是熟人呢。
苏澈长喟:“苏家是文人世家,虽世代为相,却日渐门庭冷落,你二叔的案子你也见到了,这样的形势下,苏家又能支撑多少时日呢?”他意味深长的笑,“再斟酌几日吧,有些事,毕竟关乎重大,也不是一时能决定的。”
沐颜明了他的逐客令,亦不多言,惨淡一笑转身便走。父不父,女不女,钩心斗角,彼此算计,还有什么话可说?
然而她的手刚触上房门,就听到苏澈翻动卷轴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他的话,“我记得陆湛走了,已有三年了吧。”
仿佛乍然之间有冷水兜头浇下,刺骨地寒,沐颜的手有些发颤,口中却只能低声应道:“是。”
是三年十一个月。
“竟然这么久了。”苏澈似有似无的叹息,“不会是不能回来了罢。”
沐颜霍然转身,直直看着苏澈,眼里腾起惊人的怒意。苏澈回视她,目光皎皎,沐颜静默了很久,才拂袖旋门而去。
陆湛,父亲竟然拿陆湛来作要挟!她背靠着门,潸然落泪,心底的悲鸣却越发清晰。
三年之期早已过了,陆湛,你何时才会归来,是不是从此,我就要了断妄想,永成陌路?
抬头看着满院萧瑟孤凉,风卷黄叶,一如初见陆湛的那一日。
那个黑色衣衫的少年,站在院中,削瘦静和的脸有一种淡定和从容,当他握着剑的时候,眼里绽出的光芒,令沐颜感到,她仿佛见到了夏日里最明亮灿烂的阳光。
沐颜永远都记得,十岁那年,她失去了母亲和哥哥,却与陆湛自此相遇。
已经那么久了啊,她有多少时候没有再见到陆湛微笑的容颜,没有听到陆湛低沉而温柔的话语了?
在良久的沉寂过后,她终于抚额一叹,收拾了心情,回房梳妆。冷水泼在脸上,带来一瞬间的清醒与冷静。
霁夜入门而来,默默递上白色单衣,却是男装的样式,衣绣苍竹,袖卷金线。
“马车可准备好了?”她沉吟,“这就去湘居吧。”今日尚与九王有约,不可不去。
九王安净持,翩翩佳公子,却锋芒暗蓄,凛然不可侵。
她轻揉了揉眉角,沉冷了思绪。父亲说的抽身而退她也并非没有想过,而是没有万全之法。可在方才的情况下,父亲那里若是不应承,只怕他的主意就要打在小乔身上了。
她略一怔神, 低低叹了口气。
小乔,小乔。她视若珍宝的妹妹,如果有可能,她希望她的妹妹能一生都如今时一般纯净无暇。只是那样的放肆能持续多久?出门在外时常听人说,苏家二女,妍色天成,却不知她们背后的辛酸苦楚。女子生如飘零,命不由己。
然,她不甘。
沐颜倏然长身立起,定了心思。
犯我者,必万劫不复。
四轮的马车停在湘居前,紫缎为帘,碧珠为饰,车梁皆为上等红木,檐下一对竹铃,随风摇曳,轻盈作响。
车上当先跳下鹅黄色长裙的侍女,明眸善睐,已是惊艳世人,低首轻道:“公子,请下车。”
一只素净的手扶上车帘,修长有力却不张扬。挑开紫缎帘,露出清俊微寒的脸,额佩白玉,发束银带,一双斜飞的丹凤眼深如幽潭,却又好像蒙上了经年不散的雾,看不真切。
“霁夜,去问问九殿下可到了?”白衣纷扬,犹如谪仙的少年仿佛登临人间般步步走下马车,拢在袖中的手无意间张开,露出手心里的掌纹,那里绘了一朵怒放的寒梅,瓣为深紫,蕊为素白,妖冶却清绝。
街上行人纷纷侧目,却不防听到极大的勒马声。
一时回首,又是大惊。
高大的白马上,是一袭耀眼的宝蓝色长衫的男子,一手缚缰,一手握弓,剑眉星目,鬓角如飞,衬得他整个人神采飞扬。
他微眯了眼,懒散一笑,显得与他的姿势极为不相称,看上去却又和谐至极,仿佛他生来便是如此放肆无拘。
“寒泱,别来无恙?”
穿着男装的沐颜笑着还礼:“托将军的福,一切安好。”她面上从容自如,心底却不由失笑。前个时辰才同父亲争辩,这会儿才一出门就遇上了父亲心心念念要让她嫁的人,着实有些讽刺。
沛姚将军叶子陵,爽朗坦荡?她微挑了下眉,坊间传言果是不可信。她与叶子陵本就相识已久,深知其脾性,此时竟只能哂笑一声。
叶子陵下马,笑道:“寒泱何时对在下如此客气了?”
沐颜亦笑:“将军又何时变得如此文雅了?”
两人心领神会,各自相视一笑,并肩走入湘居之中。
才入门就有侍者一路领了他们进内院。内院不同于外堂的热闹,装点得幽静清怡,两侧植了潇湘竹,夭矫婆娑,间杂兰花芳草,俨然精巧园林。
青竹之下,一只木桌,一把紫砂壶,三盏琉璃杯置于一边。
酒水俱备。沐颜莞尔,果然是九王的风格。
正笑着,竹林间走来着深青色长袍的男子,眉间温润笑意,眸子却极深,笑得优雅天成,翩翩君子,似是满院的苍竹亦只给他作了底色。
“九殿下。”沐颜低首作揖。
“不必多礼。”安净持略一笑,“你该学学子陵的样子。”
叶子陵一手拍在安净持肩上,笑道:“我可是武将,自是粗野惯了。”
沐颜随即回道:“子陵若是粗野,那只怕是无人可称风雅了。”
“哦?”安净持低笑,“寒泱且说说子陵雅在何处。”他揽衣坐下,将琉璃盏中的酒水一饮,抿口微笑。
沐颜轻弯唇角,亦在他身边坐下:“九殿下可知大俗即是大雅?”扫了一眼叶子陵的笑脸,她缓缓绽开笑,“子陵实在是大雅之人。”
叶子陵抬颚一笑:“多谢夸赞。”他又道:“寒泱笑起来真是漂亮。”
安净持闻言,失笑道:“子陵,你今日就放过寒泱吧。”
沐颜伸手摇了摇,笑道:“九殿下切勿插手,我和子陵之间恐还有些私事尚未解决。”她轻眯了下眼,“听说子陵有意向舍妹求亲?”
叶子陵点头:“正是。”他一手撑着侧颊,笑看着沐颜,“本将军看了寒泱那么漂亮的笑,自是倾慕那与寒泱一母同胞的孪生亲妹了。”
他击筑吟道:“南有锦颜姝,北有翟湘姣。这传遍大江南北的歌谣,也不知是真是假。”
“湘夫人我在边关就曾见过,确是极出色的人。”叶子陵悠悠一笑,“当然了,不可否认,本将军向苏大小姐求亲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
他眼里闪过狡狐一般的光芒:“是想看看寒泱穿女装的样子。”
沐颜既笑且怒:“不曾想子陵竟如此看重在下。”她扬眉一笑,“不得不承认,将军的诚意着实令人感动。倘若将军亦有同胞亲妹,寒泱一定一并娶回来。”
蓦然之间,叶子陵的笑容扩大,不住地点头。
“可是。”她从从容容地抿了口茶,嫣然一笑,“还请将军先称在下一声大哥,在下也好向舍妹转达将军的盛情。”
只听得轻笑声,安净持玉面含笑,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双眉斜飞,萧萧如松下风。
沐颜微晃了神,别开脸却看到叶子陵意蕴极深的眼眸,是少见的认真,不由轻咳一声:“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叶子陵复又展开明朗笑容,仿佛方才的严肃只是沐颜的一时恍惚。
“甘之如饴。”他长身站起,竟深深行了一礼,“子陵日后还请大哥关照了。”
沐颜霍然惊起,颊上染了淡淡的嫣红。她本是要借此令叶子陵知难而退,不料却弄巧成拙。
她勉强笑道:“寒泱玩笑话,子陵又何必当真?我那妹子也并非好性情的女子,温顺贤惠那是说给外人听的,清冷孤高才是真的。”她略有些自嘲。
叶子陵神色微变,正要开口,却被安净持摆手制止。安净持唇边牵了缕笑,眉峰轻聚,隐隐有几分翩然之姿:“如何有作兄长的这样贬低自己的妹妹?”
他似笑非笑,又道:“若非左相那里有寒泱声名渐起,我也对苏家传闻中的两大奇女子好奇得很。”
沐颜低眉:“九殿下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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