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及其由来
在长江的上游,在白沙码头这个镇子里,慢慢地长大了一群孤儿。
一切大致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自然灾害”有关;“自然灾害”这个说法后来有些更正,变成了“三年困难时期”。饥饿、疾病,诸如此类吧,有一些人死去了,有一些人留下来了。
这些孩子来自四面八方,出身也是五花八门,有码头工人的、郊区农民的、职业盗贼的,也有教师的、医生的、小有名气的艺术家的。
民政局为什么要把周边的孤儿往这里安排,到现在也说不清楚。好像这个码头镇子的人们从来也没有追问理由的习惯。但是他们愿意领养这些孤儿。他们当了这些孤儿的爸爸、妈妈、爷爷、婆婆。
孤儿们明白自己是孤儿。他们喜欢呆在一起。
居民们渐渐注意到,安排在这个镇子里的,都是男孤儿。为什么不搭配一些女孤儿呢?有一个叫老不退火的水手问道。他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我怎么知道呢?工作人员说,眼睛也没抬,我们只负责安排。
后来,人们猜测,可能是让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好就近在这码头上或者船上工作。当然这也只是猜测。
但是,后来,还是有一些女孤儿给安排了来。她们的符号是另一种风格。譬如有一个漂亮白皮肤的,叫公主;一个黑瘦的,叫猴妹;而那个长得像一条泥鳅的,就叫她鳅鳅。
现在要说一下男孩子们的符号。不知道在哪一次安排的过程中,一个工作人员——她是个很生动且富有幽默感的胖大嫂——抓住一个个头较大也很粗壮的小家伙,不知道出于什么,叫道哎呀大师兄你给我过来嘛。另外的人大笑起来。后来人们就叫这个孩子大师兄。
后来就有了二师兄、三师兄……十七、十八师兄。当然也有就叫老三、老四,或者九弟、小二十之类的。
没有任何地方只把符号当姓名的。但白沙码头是。
众师兄弟从小就听惯了一句话:你们的命是捡来的。到后来的那些强多了,这应该是有遗传的。他应该是个音乐世家的后代。
在其后的几年里,早熟的八师兄渐渐地明白了更深的事理。有一天他问他的音乐老师,为什么要住在下面,不住在上面。他这么问,是他听说上面有一些单位愿意要这个“右派”。
上面、下面,都是码头上的说法。重庆是山城,码头的位置就比主城区低得多。这一点,同下游的武汉、南京和上海就不一样。在重庆,从码头上进城去,就是一直爬大坡。客观上形成了码头仰视主城区。码头同主城区,各方面都没法比。那低人一等的感觉,容不得你内心的不情愿。最明显的就是在学校里,校方对码头上的学生实际上是另眼相看的。
上海音乐学院的前教授笑眯眯地说:我住在这里,就好像一块鹅卵石躺在江边的石滩上啊!
聪明的八师兄立刻就懂得了这个比喻。
在白沙码头,人们对什么的看法,同上面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说,前大师兄——就是后来被现在的大师兄取而代之的那个——曾经说,如果让他碰到一个美女就睡了她,活到四十岁被枪毙了都干。结果上面的一个同学检举了这句话,前大师兄就被学校记了过。
但在白沙码头的众师兄弟看来,前大师兄的愿望太安逸了呀!开玩笑噢!美女,见一个得一个!还要活四十岁!值得很了嘛!活那么长干什么?反正要死的。
又比如,这里的人认为,偷窃并不坏,抢劫不坏,杀人放火都不一定坏,但是说了话不承认,坏;告密、出卖,坏;同朋友的妻子好了尤其坏。
所以,对这个“右派”教授,白沙码头的人没有哪个觉得他是坏人,甚至也不觉得他犯了什么错误。一般的说法是,他是被“处理来的”。
其实,要说呢,众师兄弟不也都是被处理来的吗?
八师兄九岁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得到一把意大利小提琴。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重庆的武斗热闹非凡。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听到枪声。
自沙码头在中间地带。它的上游是一派,它的下游是另一派。这两派的进攻和撤退都要经过白沙码头。因此白沙码头有点像历史上的中原地带,这边扫荡过去,那边扫荡过来。与中原不同的是白沙码头的人不逃避,反而要来看稀奇。所幸这里地势很低,枪弹在空中横飞往来,下面的人们该干啥还干啥。
白沙码头的小孩子因此常给两边弄去当间谍。因此有一些孩子到后来就成了双重间谍。八师兄就是最杰出的一个。
八九岁的八师兄很清瘦、秀气,像个女孩,不会给人威胁感。你要认真端详呢,就会看出他的机灵。他先当双重交通员,又当双面侦察员,最后成长为双重间谍。
因此有些仗是因八师兄的兴之所至而打起来的。他只要说有情况,那就是有情况。这一点也不奇怪。下面举例说明。
那天晚上,八师兄在破茶馆里混着听评书。其实因为在搞“文化大革命”,破四旧,作为旧习俗的评书是不该再讲了的。但白沙码头有点山高皇帝远,所以有些事照做不误。讲评书的还是那个沙喉咙面带菜色的山羊胡子老头,讲的也还是“秦琼卖马”,或者“武松醉打蒋门神”之类。
上面在不断拍着惊堂木,声嘶力竭,下面一派肃然,眼睛耳朵都在上面,谁也不注意谁。就在这种情况下八师兄被一个男子拍了拍肩膀,说了声小崽儿你来一下,就把他招到了一边去。
那是个年轻人,瘦弱、苍白,白得有点发绿。总之同流血呀、战争呀什么的挂不上号。如果用现在的观点看,只像一个吸毒者。但当时的八师兄觉得他像只螳螂,因为他头小、脸尖、颈子长。螳螂递了一支烟给八师兄。这显然是试探。如果八师兄拒绝香烟,他们自己也说惯了一句话:我们的命是捡来的。
这些人自小就喜欢打架。打架总往死里整。不惜命。好像,反正这条命是捡来的,好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好像命同钱一样,是身外之物。
开始是内部打架。大师兄打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师兄。这以后大师兄就不准内部相殴了,转而成了同别的镇子打。打架没有真正的目的,纯粹是看哪个打得赢。
在经过了一些岁月之后,长江两岸这上下几十里形成了共识:白沙码头最凶。
从白沙码头上岸,往里走一段,就进了镇子。镇子就叫白沙镇。
镇子的前头是长江,后头是铁路,跨过铁路呢就是一长溜石壁。重庆到处都是这种石壁。好像上帝造这块地方时,老打盹,因此地貌出来不连贯。中间那些结巴就是石壁。这些石壁给人的美学印象,大致可以分为两派:疤痕派和水墨派。疤痕派说像人头上的癞疮疤,水墨派说像水墨画,大泼墨,而且是上等宣纸。宣纸上有一些线条是黄葛树的根,像蟒蛇,又像毛泽东的草书。以前大师兄他们要上向家湾,进入闹市区,常常不去绕那漫长的石级,而是抓扯着那些树根,像壁虎一样地蹿上去。
这一溜石壁,后来成了悬棺式公墓,成为白沙码头的标志。这在重庆主城区是独一无二的。
把这处石壁弄成悬棺式的公墓的,正是大师兄本人。那天一伙人从江里水淋淋地上岸,往坡上慢慢走。大师兄抬头看见了这块石壁,仿佛第一次发现,歪起头很是看了一阵,微笑着说嘿以后这块地方才好埋人呢,打个洞,骨灰装进去,一把水泥糊个天衣无缝。大家也都说真是的呢,现在就来画格子,把各自的铺位定下来。
这处石壁其实是有个名字的,叫天梯。不要以为这个很文化的名字是七师兄之类后来的学者当时给取的,不,这块地方产生什么名号不可能如此正儿八经。正儿八经地宣布什么在这里是要被嘲笑的,更不可能得以流传。当时好像是,老不退火即二十五师兄的爷爷,人问他孙子哪去了,老东西一仰头说那不是,在天梯上挂起的。原来他孙子跟着大孩子爬石壁,正在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八师兄的小提琴
八师兄还没有被排序为八师兄的时候,是一个用功学琴的学龄前儿童。他的学琴,是被一个“右派”教授发现了才华。
这个“右派”教授,一般人并不知道他的根底。只知道他几年前才在这里落了户,两口子靠给重钢(重庆钢铁总公司)加工石棉线为生。石棉隔热,这东西虽是一种矿物质,但因柔韧,可搓成线绳。炼钢工人需穿石棉鞋。白沙镇有半数人家以此为生。
有一天下午,八师兄从这个镇子最外边的小屋旁边路过,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非常好听。不觉就站定了门外,听。一直到天黑,那琴不弹了,他还不甘心,踮起脚往里张望。
门开了,一个胖胖的小老头出来,把他叫了进去。
小老头说:你还能够听这么久噢,不简单。
八师兄问是你弹的吗?你再弹来我听听。小老头就把刚才弹的那把琴拿了起来。那琴像个瓢,上面有很多弦。
八师兄又问这是什么乐器?
小老头说嘿,你还知道问——乐器。这个叫曼陀铃琴。
是外国的吧?小家伙问。
对。你怎么知道是外国的呢?
我猜的。
小老头很高兴,说你这个小孩很聪明噢。我来测试你一下。我弹一句,看你能不能把它哼出来。他拿起拨片,拨出一串音。
八师兄立刻哼了出来:多……米……索……多。
小老头大吃一惊。你还哼得出唱名来,不得了不得了!你跟谁学过吗?
没有。他如实回答。
小老头又弹了一句。这一句比刚才的复杂一点,但八师兄还是准确无误地哼了出来。
小老头很激动,把头低下了,嘀咕着:你这种小孩子,不学音乐,太可惜了!然后问他,愿不愿意跟着他学乐器?
八师兄说愿意。如此一来,八师兄的一生就这样开始了。
开始八师兄以为小老头要教自己学曼陀铃琴,但小老头说,这种乐器在中国派不上多少用场,就让他学了小提琴。
小老头还是先拉了小提琴,问他喜不喜欢听这种乐器。八师兄说我早就喜欢,这是小提琴,上面军工厂的文工团有很多人拉,但是我觉得他们都没有你拉得好。
小老头笑了起来,说我原来就是专门教这个的呀!你为什么觉得我比他们拉得好呢?
你拉出来的声音好听些嘛!
你能不能说得出他们拉的,同我拉的有什么不同?
八师兄大大地睁圆儿童晶莹的眼睛,半晌,说:他们拉出的声音,没有你拉出的干净。停了停,又补了一句:你拉出的声音,一颗一颗的,像浸在江水中的鹅卵石。
小老头弯下腰,将还没有上小学的孩子举向半空,又放到地上。一言不发,眼里噙满泪水。
慢慢地,八师兄知道了小老头的一些情况。他是上海人,抗战期间迁来重庆。他后来成了上海音乐学院教小提琴的教授。再后来给打成了“右派”,又回到重庆。
“右派”教授用正规的方法,用正规的教材,培养这个不知道生父生母是何许人的江边顽童。他常常对老伴说这个孩子比学院里的那些强多了,这应该是有遗传的。他应该是个音乐世家的后代。
在其后的几年里,早熟的八师兄渐渐地明白了更深的事理。有一天他问他的音乐老师,为什么要住在下面,不住在上面。他这么问,是他听说上面有一些单位愿意要这个“右派”。
上面、下面,都是码头上的说法。重庆是山城,码头的位置就比主城区低得多。这一点,同下游的武汉、南京和上海就不一样。在重庆,从码头上进城去,就是一直爬大坡。客观上形成了码头仰视主城区。码头同主城区,各方面都没法比。那低人一等的感觉,容不得你内心的不情愿。最明显的就是在学校里,校方对码头上的学生实际上是另眼相看的。
上海音乐学院的前教授笑眯眯地说:我住在这里,就好像一块鹅卵石躺在江边的石滩上啊!
聪明的八师兄立刻就懂得了这个比喻。
在白沙码头,人们对什么的看法,同上面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说,前大师兄——就是后来被现在的大师兄取而代之的那个——曾经说,如果让他碰到一个美女就睡了她,活到四十岁被枪毙了都干。结果上面的一个同学检举了这句话,前大师兄就被学校记了过。
但在白沙码头的众师兄弟看来,前大师兄的愿望太安逸了呀!开玩笑噢!美女,见一个得一个!还要活四十岁!值得很了嘛!活那么长干什么?反正要死的。
又比如,这里的人认为,偷窃并不坏,抢劫不坏,杀人放火都不一定坏,但是说了话不承认,坏;告密、出卖,坏;同朋友的妻子好了尤其坏。
所以,对这个“右派”教授,白沙码头的人没有哪个觉得他是坏人,甚至也不觉得他犯了什么错误。一般的说法是,他是被“处理来的”。
其实,要说呢,众师兄弟不也都是被处理来的吗?
八师兄九岁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得到一把意大利小提琴。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重庆的武斗热闹非凡。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听到枪声。
自沙码头在中间地带。它的上游是一派,它的下游是另一派。这两派的进攻和撤退都要经过白沙码头。因此白沙码头有点像历史上的中原地带,这边扫荡过去,那边扫荡过来。与中原不同的是白沙码头的人不逃避,反而要来看稀奇。所幸这里地势很低,枪弹在空中横飞往来,下面的人们该干啥还干啥。
白沙码头的小孩子因此常给两边弄去当间谍。因此有一些孩子到后来就成了双重间谍。八师兄就是最杰出的一个。
八九岁的八师兄很清瘦、秀气,像个女孩,不会给人威胁感。你要认真端详呢,就会看出他的机灵。他先当双重交通员,又当双面侦察员,最后成长为双重间谍。
因此有些仗是因八师兄的兴之所至而打起来的。他只要说有情况,那就是有情况。这一点也不奇怪。下面举例说明。
那天晚上,八师兄在破茶馆里混着听评书。其实因为在搞“文化大革命”,破四旧,作为旧习俗的评书是不该再讲了的。但白沙码头有点山高皇帝远,所以有些事照做不误。讲评书的还是那个沙喉咙面带菜色的山羊胡子老头,讲的也还是“秦琼卖马”,或者“武松醉打蒋门神”之类。
上面在不断拍着惊堂木,声嘶力竭,下面一派肃然,眼睛耳朵都在上面,谁也不注意谁。就在这种情况下八师兄被一个男子拍了拍肩膀,说了声小崽儿你来一下,就把他招到了一边去。
那是个年轻人,瘦弱、苍白,白得有点发绿。总之同流血呀、战争呀什么的挂不上号。如果用现在的观点看,只像一个吸毒者。但当时的八师兄觉得他像只螳螂,因为他头小、脸尖、颈子长。螳螂递了一支烟给八师兄。这显然是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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