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负债的女人
夜幕下的生活,大同小异。
在一些窗户还亮着灯时,这一户的卧室中没有灯光。
男主人今晚十分殷勤并带着些乞讨的表情,如哈巴狗般屁颠屁颠地跟在女主人的后面,终于得到了女主人钱小蓉的默许。
于是,二十八岁的钱小蓉就有了透不过气的感觉。她的男人一厢情愿地把男人本性中的欲望在这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钱小蓉很被动,始终将脸偏向一边。每当这时,她的身体麻木如橡皮人交由男人摆布。男人终于暴风过大雨停似的滚到一边,不一会儿就发出爽意匀称的鼾声。
钱小蓉很累,却没有睡意,一种无形的压力继续压迫着钱小蓉。她想,到哪儿去弄钱还债呢?丈夫同她一样,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公务员,虽说手中有点说话权,但她不能怂恿丈夫用手中的权力捞钱。用权力捞来的钱,大凡都有药水煮过的感觉,一旦反胃,会同苦胆一同吐出。对此,钱小蓉明白,心中自有尺度。再说,她借的那些债一直瞒着丈夫。
室外响起报平安的锣声。
这种锣声使钱小蓉联想到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的一个镜头。那种锣声是响在上世纪抗日战争时期,且在农村。如今,这锣声居然响在繁华的城市。她觉得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还有自己,竟然借下那么多钱,仅仅是为了一个已经远去的生命,其实那个生命与她并无特别大的关系。现在不管怎么说,借了钱背了债,得想法子还钱。想到这么多的债务压在往后的日子上,看不到尽头,她越想越害怕。
毫无睡意,而且有了身临悬崖那种心慌的感觉,钱小蓉起身下床。她到客厅里冲泡了一杯速溶咖啡,端着,坐在沙发上。她家的客厅不大,不大的空间里摆着电视机、VCD机、音响,还有微波炉和电冰箱。一台柜式空调放在那个拐角里,正对着卧室的门。
这是一个殷实之家。夫妻二人又都是公务员,外人不会想到女主人会为钱的事发愁。世人都认为,公务员不缺房子不缺钱。事实上,他们缺钱,也缺好房子。现有的这套房子原先属于丈夫父亲所在的机关,是有些年头的旧房。房屋产权改革时,才将产权归于宋大有名下。宋大有是钱小蓉的丈夫,为买下这套房子,宋大有说他当时用尽了手中所有存款,还是不够,又伸手向他父母要了些钱。这套结婚时使钱小蓉基本上满意的房子,眼下显得过时、微不足道。这才几年时间啊,小小.的两室,小小的一厅,与这座城市里新近崛起的中央花园、世纪都城里的欧式住宅相比,使女主人感到自卑。
钱小蓉是个要强的女人,要强的人不会将自卑常留在身边。今晚,她毫无睡意,就这么坐着,想着已经在她心里烂熟了的事。
时光向深处走去。钱小蓉一门心思在想,怎么尽快地把债还了。端着的杯子晃了一下,里面的咖啡荡出来一些,洒在她的手腕上。她去拿毛巾,洗脸间有面镜子,她看到自己略显憔悴的脸。
钱小蓉的脸形很大众化,是那种在人群中不易引人注意的脸形:普通,貌不惊人。可她的身材相当不错,她的背影很耐看,有一些男人与她擦肩而过后,会情不自禁回头看她的背影。她是一个不用精心保养也能保持好身材的女人,这也许是由于她早年生长在山里的缘故。那个小村庄被绿色环抱,青翠的大山、清澈的小溪,大自然为生存在那里的女人调好了底子。
已经入夏,她下床后没穿睡衣,仅仅穿一条比基尼式的三角裤。白皙的皮肤,到位的曲线,勾出她完美的身躯。在客厅里坐了老大一会儿工夫,钱小蓉想前想后,想得头大,脑子里才有了一个思路。她搁下水杯,找着手机,拿了件衣服披着,走到阳台上。她走路的步态,类似时装模特在T型台上走步。她要给好友王芹打个电话,拨出一串号码后,等待了一会儿,对方才接听。
她说:“听你这声音,你睡啦。”
对方的声音:“你搞没搞错呀。大小姐,你最好看看时间。”
钱小蓉就着手机上的亮光,看到显示的时间是23:55。她不以为然地说:“你起来嘛。委屈你一回了,行不?我有事和你商量。”
对方似乎同意了,但仍在牢骚:“搞死个人,你总是把事情颠倒着做。在哪儿见面?”
钱小蓉建议:“到‘好心情’茶座吧。”
对方说:“干脆,你过来,到我家。我老公出差了。”
钱小蓉同意了。她穿着整齐后,出门坐上出租车,去见王芹。
半夜了。
初夏季节。
街上还有不少行人。年轻人三三两两的,有的还大声喧哗着。手挽着手的情侣不时可见,有的情侣好好地走着,开心时就突然停下脚步,当街接吻。
钱小蓉摇头,她对自己看见的街头景象持批评态度。她是一个保守的人,她不喜欢恋爱时的这种张扬。她也听年长的女同事说,以前的风气不是眼下这样。那时,年轻的情侣偶尔手拉手,见着熟人时会赶紧把手松开,挺难为情的。同样是这样的季节,那时候的晚上大街上几乎看不到多少行人。那时候,街道狭窄,街市买卖也不兴旺,需求大于供给。供给不足,也就谈不上产品与产品之间的竞争,有本事能够买到你想要的东西就是一个人的能耐。虽然她只有二十八年的人生经历,却有着不惑之年的心态。
到王芹家时,王芹已经用微波炉备好了一份夜宵在等着她。
王芹开门时就问:“什么事让你这么猴急?”
钱小蓉笑着说:“还债呀。我还欠着你的钱呢。”
王芹说:“我又没有催你还。再说,我又不急于用钱。”
钱小蓉说:“等你们开口,我去哪儿弄这么多钱。我目前这份工资,老公知道数目,能挤出来的也没多少。想来想去,只有辞职。辞了职,才能一门心思赚钱。只有这样才能还上你们的钱。”
王芹看着钱小蓉的脸,看了一会儿,看出对方是认真的。她说:“你疯啦。你现在每月有一千多元,可是旱涝保收。辞了职,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玩喽。吃了早餐后,就不知道晚饭还有没有着落。你也知道,现在的生意很难做。有人这么比喻,现在做生意是到深水塘里捉泥鳅。你能捉到吗?”
钱小蓉拿定主意,于是说:“这我想过。现在过来,是让你帮着想主意,看看我怎么去挣钱。你在工商联上班,能接触一些大能人。”
王芹调侃道:“你要大款?这个想法不错,可以试试。我来想想,我认识的大老板中,哪一个和我们的钱大小姐般配。”
钱小蓉这会儿在笑呵呵地看着王芹连说带比划的表演,之后,她郑重地说:“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要傍早就傍上了,还会等到现在?我想从你们那里找条路,比如,信息、点子之类。”
王芹的身体离开沙发,手上拿着一把梳子,踱着步,认真地想着钱小蓉的要求。
钱小蓉将身子斜着靠在沙发中,腰倚着一边的沙发扶手,眼睛看着王芹的走动,手里拿着饼干在吃。
钱小蓉与王芹的友谊,有些年头了。每当钱小蓉有心思排解不开,或者拿不定主意时,她总是要找王芹。她觉得王芹这张并不靓丽的脸蛋后面是一个聪明的脑袋。在她心目中,王芹的能耐早已超过自己的丈夫宋大有,以至宋大有一度曾怀疑她与王芹是同性恋。
这时,王芹回到沙发边坐下。
钱小蓉将身子坐正,郑重其事的样子,等着王芹给出思路。
王芹说:“我想,有一个人可以帮你赚钱。”
钱小蓉问:“谁?这人我认不认得?”
王芹说:“这人叫欧阳鹏。你不认识,我也是最近才认识他。他可是个人才,只是他为人低调,是那种不喜欢张扬的男人。”
钱小蓉感兴趣地问:“他有什么本事?”
王芹说:“这么告诉你吧。一堆烂稻草到他手里,也能卖出好价钱。对他能力的这个评价,来自于我的同学。我的这个同学的哥哥,是欧阳鹏的好朋友。我想,这个评价与事实之间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钱小蓉用眼神表示质疑,不相信这种可能性。她虽然步入社会才四五年,但已有的社会阅历在提示她,人们在表述一件事或一个人时,往往言过其实,自己有时候就是这么做的。但这时候的钱小蓉又希望那个人真的有这种能耐。
钱小蓉问:“你说的这个人,真有那么大的能耐吗?”
王芹点头,说:“我相信他有。”
钱小蓉又问:“他现在做什么工作呀?”
“他在一家民营企业做企划。”王芹这么告诉她。
钱小蓉嘲笑,摇头:“这就怪了。他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什么不自己做呢?”
王芹说:“我问过他。他说他只适合做参谋,很难成为将军。”
钱小蓉一笑,说:“看看,又一个牛皮筒子。和宋大有一样,吹吹牛而已。”
“你还没有与人家接触过,就这么盲目下结论,不好吧。”王芹这么说。
钱小蓉话语偏激:“我总觉得,城里的男人爱吹牛的太多,城里的男人为人不实在,不像我们山里的男人。”
王芹说:“你离开大山有些年了,别还跟老土似的,动不动就说‘我们山里人’。”
钱小蓉表情怀旧,说:“我真怀念山里的日子。”
王芹说:“又来了不是,又要说那个老师,是不?”
钱小蓉的眉头动了一下,说:“人都走了,还说什么。”
王芹说:“好了,不说别人了。你们两口子该结束冷战了吧?”
钱小蓉冷冷地说:“夫妻过日子,就是那么回事,哪有什么冷战。刚才还在一张床上睡觉,还做了那事呢。”
王芹用眼角扫了钱小蓉,嘴角撇了一下,笑笑的。
这两个女人很要好,在一起无话不谈。王芹对钱小蓉的事,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钱小蓉在毕业那年经人介绍与宋大有结了婚,她曾自怨自艾过这桩没有爱情的婚姻。钱小蓉也曾自省,是不是自己一开始就对这个男人抵触。不然,吃着一锅饭的夫妻却说两样的话。丈夫说一个东西是白的,她肯定会说那个东西是黑的。
为什么会成这种局面,钱小蓉也难以说明白。但她心安,钱小蓉不认为自己是有意与丈夫过不去。她观察所接触过的家庭,没几家与她家不同。组建家庭只不过是过日子罢了,过日子好像就应该有一个家庭。
凡人过日子,有一个关键词,这个关键词只有一个字,就是“钱”。有钱喜洋洋过日子,没钱就懒悻悻混日子。不想混日子就得想方设法挣大钱。
钱小蓉想挣大钱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她要钱还债,她要钱改善居住条件,她要钱去完成一个大的心愿,这个大的心愿是她情感中的一个结。
钱小蓉转念一想,王芹看一个人很少看走了眼的。于是,她对王芹说:“哎,打个电话,把你说的那个人约出来一块聊聊。”
王芹“扑哧”一笑,说:“我的大小姐,随心所欲,哪一天才能改一改你的性子。半夜三更约一个大男人,他老婆做什么去了?”
室内的光线不是那么亮。
这是傍晚——可以开灯又可以不开灯的时间。
欧阳鹏刚进家门,就接到一个电话,有人约他出去。
妻子马玉瑶正在旁边低头做事,她看见丈夫接着对方的话茬,一边嗯嗯啊啊地说着,一边看她。
等丈夫通完话,妻子说:“一听那大嗓门儿,就知道是张军,你们说的话我听见了。去吧,你就得跟他这样的人多接触,好长点见识,学点真本事。”
欧阳鹏从衣帽架上取下西装换上身。他打开门,一只脚已经迈到门外,却被妻子一把拉回来。
妻子马玉瑶关上家门,检查丈夫身上的每一个衣兜。
欧阳鹏已经习惯了这种搜身,他听任妻子检查。
对于欧阳鹏下班后的外出,马玉瑶没有下过禁令,但在两种情况下要检查衣兜。一种情况是,约他的是女人,她要检查丈夫的衣兜,不允许有一分钱;另一种情况是,约他的是她认为值得交往的男人,她就会往欧阳鹏的衣兜里放点零花钱。
今天,马玉瑶掏出欧阳鹏的钱夹,见里面只有一张百元钞和一张伍拾元钞,就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拾元放进去。欧阳鹏表情近似麻木,看着妻子安排。外人见此情景,一定会认为欧阳鹏能有这样一个妻子真是三生有幸,欧阳鹏心中却有一种苦涩感。那两张大额钞票只能供人瞅一眼,不能细看,那是两张假钞。当初妻子把这两张假钞放进丈夫的钱夹时,曾将话挑明了说给丈夫听,其目的很清楚:既让丈夫打开钱夹时不失男人的面子,又能使丈夫有着囊中羞涩的约束。说白了,钱夹里放着两张逼真的假钞,能看不能用。
妻子把钱夹放进丈夫衣兜时,嘀嘀咕咕地说:“大男人出门去,没钱不行,钱多了也不行。现在的社会风气,说不清楚。今天不给你很多钱,是张军请你。记住了,打的时你要抢着付钱,别丢了面子。跟张军要多聊聊,你看人家,要名有名,要钱有钱。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欧阳鹏终于走出了家门。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找到了轻松的感觉。张军每每约他,他是有约必到。他们俩是哥们,情同兄弟。他俩不论谁,每逢喜不自禁时或苦不堪言时,都会相约一起说说话。这在世事多变、人心难测的今日,已是难能可贵。有时呢,张军懒得在家中动炉灶,就到排档之类的地方吃饭。有时想喝酒,一个人喝不来劲,就叫上欧阳鹏,找个地方一块儿喝。
今天张军约欧阳鹏出来,就是想喝酒。
他们在一家火锅城碰头。
天气已经热起来,但火锅城的生意继续红火着。
餐饮业被一些人看成是饮食文化。一些大的酒店注册为企业时,往往要冠上文化的字样,叫做某某餐饮文化有限公司。认真想来,这样的冠名还真是便于面向消费市场,便于服务定位。餐饮,凡是有嘴的都能接触到。餐饮文化就不是这样了,能接触到的需要来头。正规宴请宾客,有着很大的讲究。
凡是酒席,关于怎么排座次,东道主费尽心机。这里是有文化的,尊者朝南坐,这是餐饮文化里最基本的常识。这些讲究对谁?反正不是对平民百姓。座位安排不当,请客的目的达不到不说,还有可能留下芥蒂。在单位里,公认的是办公室主任这个角色不好当。当办公室主任,光有文字功底不行,不仅要谙熟人情世故,还要能喝酒懂得餐饮文化。
有一个作家曾经写过一篇小说,名字叫做《一个厂长秘书的日记》,说的就是办公室主任不好当的事。欧阳鹏记得很清楚,他的一个朋友,属于那种忘年交的朋友,当时就是办公室主任。那个朋友把这篇小说反复研究,目的就是要做一个能够左右逢源的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甚至可以成为餐饮文化的一个符号,因为办公室主任不但能喝酒,而且知道怎么样可以通过喝酒,把单位与单位之间明显的关系、领导与领导之间微妙的关系摆平理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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