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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先生是宋宁在美国的房东。在她不能回国我不能赴美的几年中,姜先生扮演了“运输大队长”的角色,拖着行李箱往返于洛杉矶与青岛之间。当然他来中国的主要目的是旅游,在青岛办完“交接”后便重登旅程。过一段时间,宋宁便会从美国打电话说姜先生回来了,带的东西已经收到。再过不知多长时间,宋宁又会在电话中说姜先生又要去中国了。这时“中国”这个概念就很自然转化为青岛,便等着他的到来。
我逐渐了解了姜先生的情况:吉林人,青年时在伪满洲国学医,同时参加地下抗日工作,四九年从大陆到台湾,先行医,后经商,七十年代移居美国,六十岁时中一次风,由于治疗及时基本没落下后遗症,现在快八十岁的人还开着车满大街跑,一副满不在乎活到哪算哪的劲头。
不过,我渐渐对姜先生的中国行产生疑惑,准确地说是对他旅游的合理性有质疑,大凡旅游皆喜新厌旧,去未去过的地方,而姜先生几乎是跑一个地方——山东的淄城,而据我所知,那里并没有他的亲朋好友,以他的年龄怕也不会有什么红颜知己之类,可他一次一次地去,不仅去,还会逗留很久。有一回在他动身时,我忍不住问是不是对那里的瓷器有兴趣?他答非所问:你在淄城有熟人没有呢?我点点头,他想想说这次怕来不及了,下回你陪我去一趟吧。我说没问题。
当年淄城没有去成,问题不在我,只因宋宁已可以自由往返,姜先生就不转道青岛,而由北京直飞淄城。与姜先生再次见面,就是在洛杉矶了。在姜先生的盛情相邀下,我和宋宁住在他家里,或者说住在他二女儿凯丽家,那是洛杉矶中产阶级通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别墅式宅第。凯丽是一个离婚的女人,不够滋润的面庞透出昔日的美丽,一个人带三个女儿生活,很辛苦,也很从容,今天带这个女儿去学琴,明天带那个女儿去骑马,而她自己则每隔一段时间便与几个朋友一起去赌城。凯丽是十几岁从台湾到美国的,她的女儿们在美国相继出生,与姜先生相比,她们更趋“美国化”,吃比萨,大杯大杯喝果汁,说一口流利英语,三个女孩恶作剧式地拒绝同爷爷说中国话,姜先生在反抗无效的情况下最终就范,他的大致不差的英语水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练出来的,这使他受益匪浅,尽管有些耿耿于怀。
在洛杉矶可以说与姜先生朝夕相处,早晨开车带我们去吃早点,顺道买一份“世界日报”,早点端上桌报纸已浏览完毕,这是他一天中全部的阅读,之后便带我们去办事或观光,直到在外面吃了晚饭后回到住处。由于“全天候”相陪,便多有时间交谈,我渐渐知晓他是个经历不凡的人。
一日,姜先生带我们去参观好莱坞影城,路上说他很快要去中国。想到他不久前刚去过,觉得跑得着实勤了些,顺口问这次准备去哪儿?他说淄城。又是淄城。我问他怎么总是往那里跑?他手握方向盘不语,我笑说一定是那里有牵挂的人啊,他叹了口气,说也可以这么说吧。我想原来如此。在影城吃午饭时我想起姜先生曾问我淄城有没有熟人,想必是那里有事情要办吧,我说回去后我可以去淄城与他会合,他说自然是好,只是你的时间……我说没问题,你在北京转机时给我打电话。淄城之行就这么约定。
去影城的第二天又去海洋世界,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一个多小时后姜先生说很快就到,接着突然问:你们带护照了吗?我说没带。宋宁问带护照做什么呢?姜先生说回来的路上可能会受到盘查,没护照会被当作非法越境者拘留。我与宋宁面面相觑,问怎么会这样,我们又不是非法滞留美国。姜先生说主要针对老墨(墨西哥人),这里离边境很近,不断有老墨偷渡,让当局很头疼,就采取这种盘查行动。我倒不关心这些,问如果查出我和宋宁会怎样处理呢?姜先生说最终会澄清,但麻烦免不了。我说玩的事出麻烦不值当。姜先生说也是,那就回去吧,明天再来。就打道回府。从高速转向也是够麻烦的了,幸亏姜先生是老洛杉矶。我和宋宁为自己的疏忽充满沮丧,而姜先生却把账算在老墨身上,愤愤地说老墨们像蝗虫样拥来美国,把整个美国都弄乱了,现在的洛杉矶墨西哥人占多数,竟然通过投票选出一个墨西哥人市长来,这样反过来他们又可以为所欲为。我心想姜先生对老墨有偏见,这可以理解,但也不完全合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姜先生不也是从台湾跑来的吗?是差别造成的局面。姜先生似乎窥视到我之心声,叹了口气说,一个国家管理不善,老百姓往人家国家跑,是政府的罪过啊。停停叹了口气,说将心比心,其实我也是个逃亡者啊,从大陆逃到台湾。我不知道姜先生为什么只说从大陆逃到台湾,而不说从台湾逃到美国。
回国不久我赴约去了淄城,比姜先生晚一天。到车站接我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说姓万,西装革履,模样却很农民。车开出去见到野地才知目的地不是市区,将落的红日在车前方跳跃,说明我们是向西行驶。万是个沉默的人,抑或是心事重重,一路上很少与我说话,皆是我问他答,答话十分简洁,是或者不是,唯一多说的话是催促司机快开,好像有急事在等着他。
我无所事事不停地看表。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天黑下了,万闷闷地说声到了,车就从公路拐向一个厂院,映着暮色可辨清大门口有“沂东饮品有限公司”字样。我不清楚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心想姜先生难道在这里?疑惑间车在院中停下来,这时疑惑又升级为惊讶,四周漆黑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好像坠入一座万丈深渊,我几乎有种被劫持的感觉,警惕顿起,问万:姜先生在哪儿?他在哪儿?万回答说在办公室。
穿过重重的黑暗眼前出现一丝微弱光亮,走近见是一扇窗,我想这就是万说的办公室了。推门进去,看见在幽暗烛光下塑像样的姜先生,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一刻钟之后,我们驱车来到一座灯火辉煌的小城,落座在同样灯火辉煌的饭店包间里。姜先生说你来得正好,有件难事请你帮忙。趁万出去点菜的时候,我问姜先生万是什么人?他说是公司经理兼厂长,停下又说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叫我牵挂的人,他是我一个恩人的儿子。我一时摸不着头脑,问什么恩人?他说救命恩人,见我惊讶又加以说明:是这么回事,五十多年前我逃亡遭遇追杀,是他父亲救了我的性命,也不止我,还有我的同志们。我问那么他?姜先生说他死了,以通敌罪被处决,那时他儿子刚刚出生,就是万。我“哦”了一声,开始对姜先生一次次到这里“旅游”有所晓悟了。
饭后姜先生要安排我在这里的宾馆住下,我问他住哪儿?他说公司,我表示要跟他回去,他说也好,反正一两天后就要回来安营扎寨。我问干什么?他说恐怕要打一场攻坚战了。我问与谁打攻坚战?他说还有谁,政府官员呗。
回到公司,又重新陷入深深的黑暗中。这时我已经知道断电的原因所在,也正是姜先生要我帮忙的难题。黑暗使人感到窒息,同时闻到了一股难闻的酸臭味儿,其实刚来时便闻到了,现在似更加强烈,我一阵阵恶心,想呕吐。我问姜先生是什么东西腐烂了?姜先生说是水果,机器停转,收上来的水果只能眼瞅着烂掉,每天的损失上万啊。我说怎么不赶紧与相关部门协调呢?姜先生说没人管,看着我们损失无动于衷,他们断电就是想收到这种效果。姜先生摇摇头,又说这是些什么人啊,可就是这些人在管理着这里。
姜先生发泄一通心中的不满,渐渐平静下来,他带我走出大院,说要让我看一看周围的环境,却是徒劳,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我正要提出质疑,姜先生却把手向前方一指,说:看,那黑中之黑是一道山梁,当年我们逃亡就是从那里经过的,慌不择路,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现在一样,后来只要想到这段经历,眼前就像是一团黑,一团散不掉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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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姜先生回忆是一九四八年六月二十日这天,他与他的伙伴们逃离被解放军重重包围的长春市,在以后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穿越了战火纷飞的吉林、辽宁、河北三个省辽阔的地面,最后到达北平。这时他们已是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然而北平并不是他们预期的驻留地,他们只打算在这里稍事休息,然后重新上路向大后方转移,以避战乱。这时却听到一个让他们震惊的消息:北平市议长许惠东针对大量东北学生的拥入,提出一个将学生编成军队打回东北的议案,这议案激怒了历尽艰险才逃出的数万名流亡学生,于是七月五日这天上街举行游行示威,抗议当局让他们充当内战炮灰的可耻阴谋。而北平当局不为所动,执意不肯收回成命,学生又于七月九日这天举行规模更为浩大的示威。姜先生和他的伙伴也加入到这次游行示威中,姜先生清楚地记得,当游行队伍行进到离前门不远时,虎视眈眈的青年军208师师长段云命令部下向示威学生开火,发生流血,示威学生作鸟兽散,纷纷逃离北平。姜先生和他的伙伴逃到天津,欲从这里乘船到上海,然后南下,只因走这条海路的人太多,他们买不到船票,无奈只好暂住在位于大王庄的东北第四临时中学内。没过几天,解放军开始攻打天津,与守城的卫戌司令陈长捷部展开交战。在激烈的枪炮声中,姜先生他们感到自己正置身于命运的旋涡中,一切皆叵测不定。
姜先生认为是奇迹出现,他和他的几个觉醒团同志竟购得飞往青岛的机票,这是此时此地逃离战区的唯一途径。飞机是军用货机,运送供国军苟延残喘的军需物资,回程便改为客用,这便为急于撤离战场的军政要员及他们的家眷提供了便利。姜先生与他的同志属不伦不类一辈,能搭上飞机实为幸运,只是好事多磨,一连几日航期拖延,要么天气原因,要么飞机临时被“上峰”调用包乘,于焦虑中苦苦等待,终于等到可以成行,又因机械故障从上午延到下午,飞机才在阴霾中起飞升空,当飞机开始飞越硝烟弥漫的华北战场,疲惫不堪的乘客方如释重负,舒下一口气。
姜先生记得也就在这时眼前现出美丽的青岛,心随之激动起来,不是为故地重游,而是不日将由此经海路南撤至国统区后方,从此远离战火。姜先生在这温馨幻影中合眼入睡,直到被飞机的剧烈颠簸惊醒,机上一片哗然,女人已开始晕眩呕吐,姜先生与他的同志们尚能静定,毕竟是与日本人较量八年,经历过铁窗热血,此刻除了心里还有一些放不下的人与事,生死已置之度外。不久机组出面告知真相,飞机遭遇恶劣天气,被气流所阻,而气流区域有多大,飞机能否穿越过去尚不可知,因此必须尽快做出决断,是冒险强行穿越还是放弃目的地,绕道至便当机场降落,如此便不能确保一定会降落在国统区范围内。不言而喻,选择是两难的,谁也无法判断哪是福哪是祸。一位坐前排戴少将军衔者冲机组人员大吼大叫,说宁肯坠机也不要落入共党之手,当他明白军阶再高在飞机上也没有发号施令的特权,随后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声无息。决断权终是在机组手里,在努力无果的情势下决定放弃飞往青岛,转向西,于太阳低悬时降落在一座简易军用机场上。看见朝飞机包围过来的是一群穿“国军”军服的军人,大家便清楚是降落在国统区。
姜先生与同机人很快便知道此地也如同天津已在解放军的包围圈内,是一座孤岛,很快便会陷落,不仅如此,大家很快又被告知,他们不能再乘坐这架飞机去青岛,军方已决定将飞机扣留,说要执行更重要的任务。这纯属掩耳盗铃,所谓“更重要的任务”无非是用于他们自己的逃跑。姜先生再次领教了所谓“正统”的傲慢无理。在日本人投降之后,他们以“自己人”的身份热情欢迎重庆来人,却是热脸对上了冷屁股,接收大员们拒他们以千里之外,似乎只有他们才是抗日英雄,才有行使接收管辖权的资格。他们对此感到愤怒和失落。他们毅然离开东北不能说没有这个因由。姜先生等与军方人员论理,但无济于事,军方“铁面无私”,说事情没有任何余地,只是作为补偿,他们答应向乘客发一点路费,作为从陆路赶赴青岛之用。姜先生和他的同志以不接受表示了他们的抗议。
姜先生说我们的逃亡从飞机落地便开始了。我们觉醒社六同志,安和、建越、顺东、雷觉、贾开,还有我——楚向,这些都不是本名真姓,是为地下斗争起的化名。不知是怎么搞的,名字一律是两个字,这种一致被捕后引起敌人的注意,逼迫我们讲出真姓名,我们当然不会讲,严刑拷打也不讲,弄得敌人毫无办法,可后来只要见到两字名字的青年学生便警觉,怀疑是抵抗分子,严加监视,这就给我们的斗争带来很多困难。我们这六个人既是抗日的同志也是落难的狱友,现在又结成逃亡伙伴。可能是出于对多年不平凡生活的留恋和纪念吧,结束地下状态后我们都没用真实姓名,仍用两字化名,彼此称呼起来既觉得亲切,又有种凝聚力,然而在后来逃离解放区的日子里,这种凝聚力却经历了种种考验,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肉跳。
面对困境,当时我们有两种选择,一是留在原地翟唤事结束,或者说是等待“国军”被歼灭,趁乱奔逃;再就是采取主动,穿越前线。两种各有利弊,前者不知要拖多久,后者要冒很大危险。当时我们举棋不定不知怎样才好,大家的意见也不一致,最后只好把决断权交给会算命摇卦的建越,建越大有一副临危受命的样子,当场掐起指头,告诉大家宜静不宜动。说白了就是等。这也是他本来的立场,这就让大家不太相信这真是老天爷的告示。可也不好说破,最后还是同意听从十有八九被打了折扣的天意,在原地等待,由善于交际的雷觉出面与军方交涉,让他们允许我们在军营食宿,直到离开。许是军方对造成我们的这般处境感到一丝歉意吧,没有拒绝,却正告说:仗说打就打,打起来谁也顾不上谁,帮不上什么忙。对此我们本来也没有指望,后来倒是老天爷帮了忙,战斗很快打响了,解放军发起总攻,“国军”抵抗了一天一夜,拂晓时当官的带着家眷乘飞机逃命而去,士兵举枪投降,仗就打完了,包围圈破了,我们能走了,我们混在一群逃难的人中间,开始了逃亡的日子。
是秋季,地里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刚下过一场雨,路泥泞难行,一个个都摔成了泥猴。虽说已离开战场,耳边仍不时听到枪声,据说是解放军在清肃“国军”残余。我们倒不太担心,我们不属于共产党镇压的范围。我们未曾与共产党交过手,甚至连面也没见。不错,我们曾经是国民党线上的人,但那是国共合作抗日时期,现在我们谁也不属于,是普通百姓,是流亡学生,就是说我们不是共产党的敌人,从事实出发我们还得算是同志,抗日的同志,在敌后斗争那些年,我们知道长春有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他们也知道我们,尽管我们各干各的,但目标一致,抗日救国,对付的是日本人,坐的是日本人的监狱,用共产党的说法,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所以我们不怕共产党,只想早早到达目的地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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