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那年,母亲终于是肯死了。
她死得很不甘心,拽着我的头发跟我说:“明月,不如你死,我来替你活下去。”
我问身边的嬷嬷:“怎么才能让她死得快一点儿。”
嬷嬷说:“下毒?”
“毒药不好吧,人们会看出来的。”
嬷嬷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明月。”
“啊?”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不怕别人看了呢。”
“没有啊。”我义正词严地反驳她,“其实我很害羞的。”
母亲在汉白玉床上发出一连串的怪声,一口气喘不上来,头一歪就死掉了,后来地宫里一直传说是我把母亲气死的。
其实我害羞这件事怎么能把母亲气死呢,我是她生的,她应该感到骄傲才对。
可能是因为地宫太大太冷了,又世世代代生存于地下,我到了七岁以后才知道爬到地面之上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地水鸾宫坐拥天下财富,历代帝王的宝藏都被埋藏在这里,但我们却只能在晚上才能到那个热闹非凡的世界里去看一看。
地宫里的人们总是喜欢胡说八道,他们说我们家一脉单传,永远生的是女儿,生下来就是一身怪病,见不了太阳,只能活到三十岁。
再生女儿,再活到三十岁。
很像那种用来解闷的九连环,一个圆圈,再套着一个圆圈。
母亲的死让地宫里的人对我很失望,他们都是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最亲近的侍卫有金木水火土,贴身侍女则是由一樱到十殿。他们对母亲的感觉就像是羊对狼一样依赖而又恐惧。所以背着我一直议论那天的情形。
地宫里的构造很奇怪,只要把通风孔打开,我就能听到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我看这个小的还不如老的,连自己的娘都不放过,我们这帮下人又能好到哪儿去?”这是侍女八樵的声音,母亲生前对她很不好,没想到她对娘的感情却这么深。我有一点点感动,拿袖子里的手帕擦了下眼泪。
“那你说呢?咱们都被下过毒药,想造反也造不了啊?”这个声音就更熟悉了,是嬷嬷,只有她才能说出这么高深的话来。
“可也不能就这样让她捉弄死啊。”
“是啊……总得给人一条活路吧。”
“要不然,咱们就拼一把。”八樵恶狠狠地说,“只要抓住了她,把她往死里整,看她肯不肯交出解药。”
一片寂静,八樵又说:“你们怕什么,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咱们白活了大半辈子,难道还斗不过她吗?”
“那……”有人怯生生地开口,“那你说,要怎么抓?她身边常年跟着侍卫,没等咱们动手,他们就动了。”
八樵沉思了许久之后,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八樵不愧是念过书的人,我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肯定不会是好话,他们想喂我毒药?还是想拿刀子戳我?或者火烤、上绞架?我虽然不喜欢念书,可这些事都是最擅长的。
我很兴奋,在这个唯我独尊的世界里,找个对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叫木字进来给我穿鞋,他蹲在我脚下,细长的手指像是用来弹琴而不是杀人的:“木字,你喜欢八樵吧?”
木字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着我:“宫主……”
我笑了,熟知别人的秘密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木字摇了摇头。
他长得很好看,眼睛细长,像是能滴出水来。
“因为八樵她总是跟我说,她喜欢另外一个人,可是木字老缠着她,那个人就很生气,不肯要她,她还说……”
木字长长的眼睛瞪成了圆的,似乎并不愿相信我说的话。
我向他微笑:“她还说,实在不行,就给木字喂点毒药,他死了她就可以跟那个人在一起了。”
木字跌坐在地上,半天才缓过神来:“宫主,你不要乱说,你……你只是个孩子,你不懂这些事的……”
“没关系木字,你不相信没有关系的,一会儿八樵就会过来,你可以尝尝她给你吃的豌豆糕,那是很甜很甜的……”
木字失魂落魄地走出去,嬷嬷进屋来的时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这孩子。”
“吓傻了。”
“吓?”嬷嬷诧异。
“咦咦,你看我长得是不是吓人?”
嬷嬷看着我,觉得我有病,不再理会我了。她拿起梳子,给我绑了一对童花头,银磨的镜子里看不太清楚人,可我娘就是喜欢这种调调,她把整个地宫都弄得闪亮闪亮的,到处都是金子和夜明珠。
所有的人都说,娘死了以后,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女人。
女倒是真的,人就不一定了。
我穿好衣服,带了几个侍卫,顺着天梯往上爬。
七岁以后我才知道我们的世界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它比地宫大,人也比地宫多。
我站在街头东张西望,玉字金字水字跟着我东张西望,这个世界让我们眼花缭乱,我们像被突如其来的灯光吓到的一群兔子。
一辆接一辆的车马从身边飞驰而过,我们缩到角落里,被车上的人大声呵斥:“闪开闪开,眼睛瞎了,一群土包子,轧了你们也白轧!”
“土包子?”我回头问玉字,“那是什么东西?”
玉字想了半天,试探着回答:“土做的包子?”
“那不是很难看?”
“呃……”
我跟着那辆马车到了酒楼下,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女人。她穿着翠蓝色的流金外氅,裙底绣着一丛盛开的荷花,我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确很土,也像个包子。
酒楼上一片喧哗,唱曲儿的、划拳的,人声鼎沸,那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坐下来,轻声抱怨:“真是的,家里不好么?偏跑到这里来喝酒。”
男人笑了笑说:“有空也出来玩玩嘛。”提起壶给她倒了一杯酒,又叫小二,“给夫人上菜。”
小二颠颠地跑过来:“夫人请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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