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心中,隐藏着一段往事。
十年了,仍然无法忘记她的身影,内心的惆怅与日俱增。
我和她是笔友,是通过一本杂志认识的,当时我所在的城市还没有网吧,不像现在一样有各种网络聊天工具,手机也没有普及,交友只能靠写信。
当时我只有十七岁,读高二。
父亲是个专制暴躁的人,而母亲总是那么软弱,我的童年在打骂和哭泣中度过。
家里没有温暖,所以我感觉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冰冷的家庭环境使我的性格变得内向,我不喜欢和人交往,心里充满了自卑,陪伴着我的只有孤独和忧郁。
我把自己的心事和感情都倾诉在信纸上,然后寄给远方的朋友。
她是个十六岁的阳光女孩,在上海的东海中学读高二。她的爱好很广泛,知识丰富,她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安慰我,把阳光洒进我封闭的心里,给我注入新的希望。
一封信来回最快也得两个星期,在这两个星期里,时间过得好漫长,但也充满了期待和温暖。心里老是在猜测着自己的语言会在她心里产生什么样的情感变化,同时也琢磨着她会回复一些什么样的句子来温暖我。
每次走过信箱的旁边,我总是无意识地往那里张望,明知道信件不会那么快回过来,但我那干渴的心灵还是生起了迫不及待的奢望。
当我看见她的信出现在信箱里时,我的眼睛一定会放射出惊喜的光芒,像久旱的草苗逢上了甘露,像在沙漠里跋涉的人看见了绿洲。我会找个没人注意的角落,用贪婪的眼睛吮吸着每一行字。她的字迹是那么隽永,语言是那么优美,感情是那么真挚细腻,心灵是那么高贵纯洁。整整一天,我都会陶醉在那种令人眩晕的幸福之中。我只要看上几遍就能把整封信背下来,晚上在被窝里,我的心中还会默念着那些神奇的句子。
她给我寄了很多书、精美的贺卡,还有她自己画的卡通画,上面写着励志的小诗。
我什么礼物都没给她寄过,写信的钱都是我从生活费中省出来的,因为我太穷了。
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天使,是女神,是照耀我活下去的阳光。我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诉她,她也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一个学期,我的箱子里已经有了一沓厚厚的信了。我不知道把它们翻过多少遍,有的信纸被我翻破,我觉得很心疼。在我心里,这些信就像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一样珍贵,我不忍心损坏它们。我用笔记本把所有的信抄写一遍,以后翻开笔记本就可以看她的信了,而不用直接翻信纸损坏她的“真迹”。但有时我还是忍不住要去看她亲手写的字,因为从字迹上我仿佛可以看见她写字时的情景,她专注的样子一定美极了。
信纸是她抚摸过的,上面一定留有她的指纹,当我用手轻轻触摸信纸的时候,我好像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柔。
在我对人生悲观绝望的时候,在我对前途心灰意冷的时候,在我孤独的时候,都是她的信支撑着我。
她是促使我勇往直前的唯一的信仰。
在和她一年多的通信中,是她的真诚和鼓励使我走出了心中的阴影,使我战胜了自卑心理,也使我慢慢变得自信起来。
那年高考,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她寄了一张自制的贺卡祝福我。
上大学的学费很贵,除了到处去借钱之外,我准备凭自己的能力赚一点生活费。事实上,我每个暑假都没有在家待着,都是打工赚钱的,这个暑假我也不例外。
我们那个小县城并没有多少工作机会,有的只是工地上的粗笨活。我并不怕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我还是不间断地给她写信,她的信是我生活的兴奋剂。哦!当心中充满激情时,劳累也成了一件快乐的事!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累得筋疲力尽也还开心地跟别人开玩笑,在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的。朋友们都说我考上了大学高兴成那个样子,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的秘密,是她的信给了我信念和勇气。
后来,我收到她的一封信,她没有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心里有点烦,想和我见面聊聊。
我也很想和她见面,但我又怕见她,因为在她面前我会感到自惭形秽。
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同意跟她见面。
我到朋友那里借了一部传呼机,写信把传呼机的号码告诉她,要她到了火车站的时候就呼我,我去接她。
她收到信后,就呼了我一次,我和她在电话里说了十来分钟的话。当时我全身发抖,语无伦次,说了些什么,现在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事实上,当时挂断电话之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她三天之后就会到达我所在的城市。
三天后,我拿着朋友那个传呼机跑到火车站去接她。
远方的火车来了,我的天使,我的女神,马上就会降临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她一直没有寄照片给我,她想保持那份神秘。所以,我只有等她呼我,才能确认。
我紧紧地握着那个传呼机,因心情太过激动而有点发抖,手心里全是汗。
我从一家商店的门口路过,从玻璃门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我大吃了一惊,天呀!我怎么是这副德性?好像我今天才看清自己一样,我不相信玻璃里照出的影子是我,但又千真万确地是我。我穿着一双又脏又破的球鞋,像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样。裤子很单薄,而且皱巴巴的,上面还沾了洗不干净的水泥灰。一件穿了三年的旧衬衣肩膀上已经开了线,上面还留有汗渍。头发枯黄,乱得像团茅草。我简直就是一个长期缺乏营养的乞丐。
看到自己这副德性,我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我刚刚从建筑工地上跑来,心里太兴奋,忘了把自己收拾一下。
这时,我手中的传呼机嘀嘀嘀地响起来了。她来了,下了火车,并且在呼我。我像被电击一样浑身抖了一下,传呼机在我手上像个定时炸弹的定时器一样响着。
和不和她见面?这时,这个问题像生死抉择一样让我左右为难。
不得不承认,我的信写得是非常优美的,我的专长就是有那么一点文采。她一定会把我想象成一个英俊潇洒,像哈姆雷特或者维特一样深沉忧郁的男孩。如果她看到我现在这副德性,她会怎么想!
我从火车站的小广场上走过去,在几个公用电话厅里搜索着她的身影。哦!找到了,她在一个小卖部的电话机上呼我。
虽然我们没见过,但我一眼就能认出她,因为她是外地人,表情就不一样,对这里有种陌生感。而且她在信中提到过她的着装爱好,她喜欢牛仔裤和旅游鞋。
是的,一定是她,白色的旅游鞋,牛仔裤,T恤衫,她还背着一个小背包。跟我想象的一样,她是一个很漂亮很阳光的女孩。
她又在呼我了,传呼机嘀嘀地响着,我不敢回电话。我伸开发抖的手,传呼机全被汗水浸湿。
我离她大约有五十米的距离,我能看清她焦急的表情,一个女孩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见一个笔友,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不敢远离她,也不敢靠近她,不敢回电话,也不敢和她见面,我像具化石一样定在了那里。
三个小时过去了,她换了六部电话机呼我,一共呼了三十二次。我始终和她保持几十米远的距离。
传呼机每响一次,我的心就像被箭射进去一样绞痛。我的上帝,赐给我一些勇气吧。有好几次,我准备走过去拉着她的手,但我从玻璃里看到自己那副猥琐的样子就退却了。懦夫!胆小鬼!伪君子!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骂着自己。但我仍然不敢回电话与她相认。
传呼机没电了,她再也呼不响了。这时,太阳西沉,已经是下午了。
她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待了四个多小时,没有吃一点东西,也没有喝一滴水。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难受极了。
最后,她绝望了,买了一张回上海的车票。
我一直跟在她后面,跟着她到了候车室。火车来了,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终于上了火车。
我的心怦怦地狂跳着,几乎要从我嘴巴里跳出来。
火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我的双眼都被眼泪模糊了。我猛然转过身,像疯了一样地跑回了建筑工地。
后来,我给她写了好几封信向她道歉,但她再也没有回过。是的,我这样懦弱虚伪的人不配和她成为朋友。
这件事成了我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那年我去美国求学的时候,从上海登机,我特意从她曾经就读的中学门口走过,我的心颤抖着,就像那次在小广场上一样,我觉得自己猥琐极了。
十年过去了,她曾经给我写的信我还能背诵。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过得怎么样,我没有勇气找她,我也不想打扰她。但无疑,她现在仍然是我心中最完美的女神。
她的光辉照亮我的内心,她曾经对我的鼓励一直是我前进的动力。我时时提醒自己,一定要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
我选择到上海开心理门诊的原因,是因为我对这里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里曾经有一位天使般的女孩改变了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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