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演奏大厅的鸣奏曲
金碧辉煌的演奏大厅。
金黄色的灯光将眼中所看到的世界晕成一片明亮的颜色，台下能容纳数千人的看台上密密匝匝的坐满了人，一眼望去气势惊人。却又有一种异样的凝重的静谧。
这是全国钢琴大赛的分赛现场。
虽然只是进行到中段的选拔赛，严格来说其实并没有多么大的观赏价值，但作为全国大赛的分赛段落，又因为在参赛选手中有几位在当下的古典音乐界备受瞩目的实力新秀，故此还是引起了本市市民狂热的追捧。
就连向来对古典音乐不甚热衷的电视台也对这次比赛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此起彼落地闪烁着的摄影灯昭示着这是一场正在现场直播的比赛。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整个后台呈现出一片兵荒马乱。
洗手间的门开开合合，幕布的边缘一再被掀起。
有人提着长长的纱裙来回奔走，有人小心翼翼的整理着裙摆，有人状似镇定的抚过燕尾服的领口，还有人慌乱地找人帮忙拉起后背的拉链。
有人眉头深锁的默记着琴谱，有人气定神闲的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有人在接受老师的临场授课，有人在聆听父母的一再叮嘱。
田小恬的两只手交叠在膝盖上，不自觉地反复翻绞着。跟别人不一样，她身边并没有陪伴着的亲友，妈妈虽然也到了现场，却并没有跟进后台，现下正端坐在VIP坐席上，等待着她的出场。
她的钢琴老师是在本市极富声誉的程老师，这是一位业绩骄人的老师，培养出了许多出色的弟子，在他的那些弟子里面，她应该算是资质平平的一个吧。程老师总是要说，“田小恬，你的音乐总是欠缺一点。”
以往每当有人练习出现瓶颈而毫无进展的时候，程老师就会摆出一副怒其不争的架势，一再的说着类似于“如果是×××的话，早就已经如何如何了”“如果是×××的话，这段一定可以弹成什么什么样”的句子。
刚开始听到的时候，她会觉得屈辱，跟着是沮丧，再然后是无穷无尽的自卑，后来习惯了，便变得麻木而无所谓。
×××＝乔伊明。
背负着无数的期盼，身载着无数的赞誉，在古典音乐界的成绩单一路写下去是长长的一串，显赫得让人还不曾试图去靠近就已经被奖杯的光环刺伤了眼睛。
对她来说，这个名字如同神祗，是山巅，是沟壑，是她恐怕终其一生也无法逾越的道标。
天才少年，钢琴神话，必将闪耀世界的星辰。
那是天边的云彩，清晨的迷雾，天上的雪莲，海底的奇珍。
所以她虽然被那光芒所笼罩，却从未曾试图去探寻那光芒的来源。
她知道谁是乔伊明，却从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虽然这过于拗口的事实看起来像是逃避，但她唯有如此，唯有装作对此毫无感知，才能获得稍许的平静和喘息。
听说，乔伊明也参加了这次钢琴比赛，也是，像他那样的天才钢琴少年，怎么可能不出席这样的比赛呢！
也许，他就坐在她的附近。
但，那又怎样。
她垂着头，她的脑内似无波的汪洋，平静却密布着暗涌，大概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波澜就会引起滔天巨浪。
突然，她听到一声轻轻的哼唱。
如同划破阴云的一道闪电，在一片嘈杂之中笔直穿透了她的耳膜。
是《卡农》，她最喜欢的卡农。
再简单不过的旋律，规整而动听，看似严谨严密，却又是无限自由的。她收集了许多版本的CD，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拿出来听。
却被母亲嗤之以鼻，讥讽说是小把戏，上不了台面。于是她从不敢在她面前说喜欢，却默默地把那份喜欢藏在了心里。
那低低的哼唱，像是一缕清风，越过了被烈日焚烧的荒原，浸入了她的心里，又像是海妖的吟唱，携带着大海的神秘，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她疑心是错觉，于是忍不住抬起头，去溯寻那哼唱的来源。
然后。
她看见了一个男生。
低着头，随意的靠在雪白的墙面上，白色的衬衣勾勒出修长的身形，微微颤动的鼻翼昭示着他就是她所寻找的音源。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他身上，静静流淌着一种罕见的淡然，是一种不属于这个环境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傲然尘上的淡然。
她依然疑心那是幻觉，她想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所以，所以上帝才派了天使来安抚她，否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美的人。
她抬起手掐住自己的手臂，痛，而眼前的男生依然存在着。
田小恬的脸热了起来，她方才愚蠢的行动，似乎全数被他收入了眼中，他虽然维持着固有的姿势，却悄悄抬起了眼帘。
清浅的哼唱停止了，此刻，他正静默地望着她。
那眼神中没有任何内容，一动不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个人看了看田小恬，然后转身离开了。
那个人，是谁呢？
忽然，一声来自于女生的惊呼打破了片刻的沉静，跟着便有许多人凑到了舞台的旁边，掀开幕布的一角，观看起现在进行着的演出。
现在正在台上演出的正是本年度钢琴大赛的号称乔伊明的劲敌的种子选手。
这位现年才不过16岁的男生，不但在本市声名显赫，在前几年的少年组全国大赛中曾独占鳌头，甚至在上一年度的某个影响深远的国际大赛中还拿过前三名的好成绩。
人人称道的天才钢琴少年，有着一张过于宽厚的脸孔，倘若不是拥有一项令人击节的才艺，应当是走到人群中就再也寻不到的类型，却偏偏天生了一双和稍显臃肿的体型颇不相称的修长灵活到让人叹为观止的属于钢琴家的双手——也许上帝在造物之时终究还是公平的吧。
此刻那双手就放置在那张价值不菲的比赛用三角钢琴上，黑白相间的键盘，灵巧的手指在上面来回滑走，高超的技巧，充沛的感情，热烈的情绪，将这些糅合到一起，便从不间断的高低起伏中流泻出沁人心脾的动人琴音。同时，也形成了一种逼仄的压迫感。
台下的观众似乎都沉浸在了那个绝美的音乐世界中了，现场忽然间静谧到连一根针落下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人们都忍不住悄然屏住了呼吸，将所有的心神都专注于琴音之上。
毋庸置疑，这绝对是比赛进行到现在所出现的相当高水准的演出，果真不愧是天才钢琴少年乔伊明的劲敌。
透过那被掀开一角的暗红色软缎幕布，田小恬看见了剧场的一角，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写着庄严，悠扬而婉转的琴音传入耳中，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连大气也不敢出。
她的心口被揪成了一团，即便是隔着重重人海，她还是可以感觉到那个男生身上正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的一种名为“气势”的东西，且一浪高过一浪，那份仿若凌驾在一切之上的骄傲的王者气息，让那个相貌平平的男生在此刻成为了聚光灯底下最闪耀的明星。
“好可怕！”腾出一只手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田小恬的面色一片苍白。
他的指尖在琴键上欢快起舞，超高难度的段落在他手里似乎成了不值一提的小菜一碟，她紧咬着嘴唇，渗出浅浅的血丝也毫无自觉。她看见台下一张张深深陶醉的脸孔，她的血液像是逆流了一般令她手脚冰冷瑟瑟痉挛。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在这样顶尖的高手之后演出的自己，究竟要怎样拼命的超常发挥出自己的水准才不至于被人笑得太惨。
一个天才，又一个天才，在后台的这么多人中，又还有多少深藏不露的？
真的可以吗？
真的可以上台吗？
真的可以在他之后上台吗？
真的可以顺利完成今天的演出吗？
真的可以给台下的观众带来值得一看的表演吗？
真的……真的不会让妈妈丢脸吗？
真的、真的、真的可以如他们所愿的进入前三甲吗？
不行的吧……怎样也不可能若无其事的登上这个演奏台吧，怎样也不可能顺利的把手指放到那架片刻前还在享受天才的爱抚的钢琴上吧，怎样也没办法让人不失望吧。
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这样资质平平学艺不精的自己，怎么配站在这个光华璀璨的舞台上？
终于，在最后的一串酣畅淋漓的滑音之后，伴随着一个干脆利落的收尾，天才少年的演奏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微笑着转身朝台下的观众报以诚挚的鞠躬，片刻的沉寂之后，台下忽然有人大声的喊出了一句“BRAVO！”，霎时欢声雷动，此起彼伏的热烈掌声震动穹顶。
少年的神色倨傲却难掩欣喜的站立在舞台中央，连续朝台下的观众鞠了三次躬，这才缓缓地朝着舞台的另一边优雅退场。
大厅里响起了女主持人甜美的声音：
“接下来登场的是第17号参赛选手，来自育麒中学的田小恬同学。她带来的的参赛曲目是贝多芬的《C小调第八号钢琴奏鸣曲悲怆第三乐章》！第18号参赛选手乔伊明请准备！”
第一章 黑白琴键的悲伤
part 1
我的身体颤了颤，便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穿越人群走到舞台中央的，绚烂的灯光落入眼中，顿觉一片刺痛，根本无法看清台下的一切，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就不用面对妈妈严厉肃穆的神情了。
我勉强活动起木然的脸部肌肉，扯出一抹笑，身体僵硬地朝台下鞠了一个躬，而后，缓慢地坐到了琴椅上。
贝多芬，那是妈妈喜欢的，所以，才选择了这首参赛曲。
脚踩上了琴蹬，双手颤抖的抚上了琴键，已经摸惯了的黑白分明的88个键盘，此刻陌生得仿若初逢。
我那枯瘦的手指此时看来苍白极了。
台下观众都已经很好的收起了方才的雀跃，可我能感觉到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眼光里潜藏着多少的不屑——毕竟，虽然自己确确实实也努力过了，但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多少还是仰仗了妈妈在幕后的运作打点，他们的心情，我能理解。
可那些过于明显的敌意却如芒刺在背。
似乎暂时失去了对五官的控制力，只好任由一抹惨淡的笑意挂在嘴角，心如擂鼓一声接一声轰轰跳动着，我觉得自己紧张得几乎就要不知道手指到底要怎么动弹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指终于敲响了第一个琴键。
虽然技艺尚有欠缺，但毕竟是自己练习了很多天的曲目，几乎花光了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心力，即便是闭上眼睛应该也能完整地弹奏出来吧，所以，没什么好紧张的啊田小恬！
我努力让自己心情放轻松，好让手指可以顺利的听从指挥。
序章部分的难度很大，需要用到好几个难弄的指法，是个不小的挑战。我憋着长长的一口气，尽量让手指能自如的在琴键上游移……好歹，好歹让序章部分顺利过关。
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心跳也渐渐缓了下来，耳朵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琴声。
就这样，就这样坚持下去，也许就可以更自然的将下面的段落发挥好了。我暗暗地给自己鼓着劲。
但——
才继续弹了两小段，右手的中指突然一滑，马上就出了个不小的纰漏。不是大问题，也许可以带过去也说不定，我咬紧下唇，强迫自己睁大眼睛。
可是，台下马上就出现了哗然之声，起先只是散在角落里面的低语，渐渐演变为较大范围的哄笑，我如履薄冰的弹奏着后续的段落，尽量让自己不被那些外在的因素影响到。
然而，我做不到。
大脑再怎么要求自己要冷静，却终究无法真正的安宁下来。
有了第一个失误，就必然会出现更多的失误。
有了第一个嘲笑，就必然会出现更多的嘲笑。
我觉得脑子里的那根弦就要断掉了！
原本烂熟于心的琴谱像是突然间飞去了九霄云外一般，在脑海只余浅浅的残像，反射到钢琴上便显出些凌乱，我的心里浮现出了绝望，然而，手指却仍旧不敢离开琴键。
“妈妈，我可不可以拉小提琴不练钢琴啊？”
“不行！你学习成绩又不好，怎么可能同时练两种乐器！更何况，我一生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你得好好给我去练钢琴！”
“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啊？！我原佩华怎么会生出这么笨的女儿，我警告你，你给我专心一点好好弹，今天不能弹好这一段就别给我吃饭！”
“你以为妈妈在外面那么拼命工作是为了什么，你以为你衣食无忧的大小姐生活是谁给你的，我对你有过什么要求么？只有钢琴，是无论如何也要弹好的知道么？”
“上次程老师交给你的琴谱有没有好好练？中间有几首曲子可是周末的宴会上要弹给客人们听的，你最好给我用功点，出了岔子我可饶不了你！”
“小恬，你要知道，这一次妈妈可是下了血本的，不晓得花了多少力气欠下了多少人情，好不容易才给你争取来了这次机会，我的面子里子全搭在里面了，你千万别给我搞砸！”
……
妈妈的话语渐渐在脑海里回放，她严苛而狰狞的神色如同一幕经年的噩梦，将我原本就混沌的脑海愈发搅得一片浑浊。
台下的嘲笑声仿佛要盖过了琴声一般越来越大，满满的充斥在我的耳膜，我甚至还听见几声了饱含讽刺的尖锐口哨声。
我不怪他们，真的，因为一切都是我的错啊。
是我破坏了这个舞台的美感，是我给他们看到一场失败的演出，所以，不管是轻蔑还是嘲笑，甚至是辱骂，这些都是我理所当然要承担的。
感觉到有汗水晕湿了我的演出服，后背一片黏腻，这件雪纺小纱裙，看起来很轻，穿在身上却只觉得沉甸甸的，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划过眼睛，视线也变得模糊。我努力地睁开眼睛，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似乎有点不对劲，我仔细感觉了一下，却又没发现有什么大问题，可那细小的异样感始终也挥之不去。
可我只能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它，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一段，接下来，就要进入高潮了，高潮部分有几个指法之前就一直没有很熟练，这次可绝对不能再出错，我不敢松懈半分地严阵以待，再度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将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到了手指上——
就只是一瞬间的事，琴音骤然停了下来，双手就这么擅自离开了琴键，浮在了半空中，从指尖开始的异动，很快扩散到整个手掌，它们一点一点地抽搐着、抖动着、扭曲着，如同蜿蜒游走的蛇，再也无法自由地弯曲成我想要的样子，明明琴键是那么靠近，却用尽力气都无法将手指按上去。
我茫然地看着它，像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东西，这只手，谁的手，我的手？好奇怪哦，它怎么突然就不会动了？真的呢，就像被切割下来了似的，没有一点生气，完全不像活物了。
而此时台下观众突然如同炸开锅一般的喧闹了起来，那过于嘈杂的声响终于将我从刚才地呆滞中唤醒，啊，怎么回事，怎么那么吵？我想转头去看一看，视线却怎么也无法从手上移开。
下一秒，那与琴键僵持了很久的手终于啪地一下，整个都砸在了钢琴上。
脑海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在巨大的琴音回响起之后，“嘭”地断裂了。
我忘了去寻找妈妈的所在的位置，不过也许我的潜意识里这个时候最想逃避的也就是妈妈的脸了。
我疲惫地转过头，再也不想去理会台下的混乱，也再也没有力气去琢磨别人的神色里表露出的内容。
我好累啊……
真的真的好累啊……
我是要死了么……
而后，我在舞台左侧的幕布旁边又望见了那一双眼睛。
一双好看的眼睛。
主人是一个穿着白色燕尾服有着一张美丽面孔的男生。
那双眼睛冷冷的望着我，深邃而淡漠，不见悲喜，却也看不出嘲弄或是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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