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阵 1
“石将军!傻瓜石将军!”
走在路上忽然被人这么招呼,石洛苦笑着回头。
招呼他的女子,是位娇美可人,却素未谋面的少女。
“你是谁?”石洛意外地问。
“我叫荼靡。”那女子掩嘴微笑,“是你好友苏寒碧的同伴。”
“同伴?”石洛不解地抬眉。他经常到苏寒碧家中去蹭吃蹭喝,似乎并未见过这女子啊。
荼靡好心地提醒他:“你以为每次你过来,有得吃有得喝的,那些美味菜肴是谁做的啊?”
“原来是你?”石洛叫起来,“苏寒碧那家伙也真是的,藏着这样的美女不给我介绍!”
荼靡扑哧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塞给石洛。
“哪,苏先生让我送来的。”
瓶子卧在掌心,浅碧色的蓝田玉胎。石洛打开瓶子,滚出两颗芳香馥郁的药丸。
“这是?”
“先生说……请你下一次遇到奇怪的烟雾时,在嘴里含一颗。”荼靡掩嘴窃笑。
“啊?!”石洛感到十分诧异,“为什么?”
“我可不知道。”荼靡抬一抬眉,少女特有的娇憨之美自她的每个细微表情中流露出来,“对了,上面责成你找回公主遗骨,你准备怎么做?”
石洛一听到这问话,立刻叹了口气。
他一大早就到太尉府去接受训斥,好在上头并未责罚,只是让他立刻寻回公主遗骨。对于这种宽大的处理,他也相当奇怪。但要在建康城内寻找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子,难度又如海底捞针。
“那人为何要冒充车骑将,带走公主呢?他手中的令牌不似假造,又是从哪里来的?”石洛冥思苦想。
此时他们二人正走在城东市集上,行人渐渐多起来。荼靡一抬头,向前看了两眼,忽然脸色发白。
她一转身,躲在石洛背后,从他肩膀上探出半边脑袋,偷偷望去。
石洛有些诧异,向着荼靡注目的方向看去,却见街边坐着一个少年。
这少年一头乱发,遮住了几乎大半张脸。街边的地面自然不怎么干净,他却随随便便席地而坐,仿佛就坐在自己家中的正厅一般。在他面前还插了根竹竿,挑起一块旗帜似的白色麻布,上面写了几个大字:“捉鬼,每个五文。”
字迹却是苍劲有力的。
石洛见到那面麻布上写的字,不由得笑出声来,却感到肩上猛地一轻。
他一回头,荼靡已不知所踪。
那少年忽然抬头。
从披散在额前的乱发中,射出凌厉的目光,直逼石洛:“刚才在你背后的女子是谁?”
“一位朋友。”石洛反问,“你又是谁?”
少年散漫地以手拍拍那块麻布:“捉鬼之人,在下即墨小花。”
石洛忍不住又想笑。
“哪有这样的名字。”
“这名字不好?那就换一个,在下即墨忍冬。”少年微微侧头,“忍冬这名字怎么样?不好的话我再换一个。”
“你经常换名字么?”石洛觉得这少年十分奇怪。那块怪模怪样的麻布也罢,那五文钱的捉鬼价格也罢,这少见的姓和随心所欲的名字也罢,处处透出怪异,“真是少见的姓。”
“世代捉鬼,人丁寥落,因此少见。”
“你真是捉鬼之人?”石洛指一指那块麻布,“五文钱未免太廉价。”
“一箪食,一瓢饮。每日二餐一宿,最少需要五文。”少年漫不经意耸耸肩,“每日捉一个鬼,正好能够维持生活。”
“你是个奇怪的人。”石洛抓头。
“你也是,”即墨忍冬微笑,“和一个女鬼走在一起,身上又带着尸气!居然还平安无事,真是奇怪。”
“怎可对荼靡无理?”石洛叫起来,“她虽然有点奇怪,但怎么看都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啊!说她是鬼,你见过鬼在大白天这样走在路上的么?”
少年耸耸肩,嘀咕一声:“这家伙真迟钝。”
石洛自顾自说下去:“尸气……嗯,苏寒碧也这么说,看来真是因为护送公主的缘故?”
自称即墨忍冬的少年用额前头发下的眼望着石洛。忽略那些乱糟糟的头发,他的眼却十分的纯净美丽,眼里的天真表情,让他看起来好像一个很年幼的孩子:“公主?”
石洛自知失言,低头就想离开。即墨忽然一跃而起,以和那慵懒外形绝不相称的敏捷,拦在他面前:“你方才说什么公主?!”
“司马璎。”石洛抓抓头,“一位二十三年前,死于洛阳的公主。我负责送她的遗骨入宫,但是在路上被人盗走了。”
“一个正常人,要公主的遗骨又有何用?”即墨忽然来了精神,“骨来自父,肉来自母。公主的遗骨若被人盗走,那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石洛不由得低头看他,即墨的身形十分纤瘦,显出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更显孩子气,他抬起眼,仿佛全然未曾见到石洛探寻的目光,只翻眼看着天空中的云彩,喃喃自语:“……若盗走遗骨的人想用它来做些什么事,那可糟糕了。”
“能做什么事?”石洛问。
即墨斜眼看看他:“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感兴趣了。”
“啊?”
“有些巫术是必须用到人骨的,比如南疆的蛊毒,西陲的尸傀。但那些都只要一般的骨头就可以了,也未见得非要使用公主的啊,”即墨慢悠悠的说,“唯其如此,才让人担心。”
石洛心底升起一阵寒意,身边来来往往的路上行人,一时间仿佛有憧憧鬼影,在这繁华喧嚣的街头闪过。
杀阵 2
“你为什么跟着我?”
“因为闲着也是闲着。”
石洛看看离自己两步之遥,扛着那面怪异的麻布旗的即墨,不由叹气。
“我没有鬼可抓,没生意给你做的。”
“没关系。”即墨摸一摸耳朵,漫不经意地说。
此刻他们行到城南,即墨忽然说:“那是什么地方?”
石洛向他指的方向望去,不由愕然。
这一带正是秦淮河畔,此时晓月如钩,在落尽了柳叶的细枝交错间缓缓升上来,映照得水面一片雾茫茫的。
那些雾却是绛紫色的。
他信步向那边走去,既墨却一把抓住他:“小心点。”
“不过是些雾。”
“那,可不仅是些雾而已。”即墨认真地说。
石洛将信将疑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感到那紫色的烟雾似有生命力一般,向他迫来。烟雾一沾到身体,竟然有一种滞重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粘在自己身上,不停向下拽着。
他想起苏寒碧让荼靡带给自己的东西,当下取出那两颗小小药丸,向嘴里塞了一颗。一股清凉之气直冲脑门,不适的感觉立刻消退大半。
他随手将另一颗递给即墨。
即墨一接过药丸,看了一看,忽然“哎呀”一声:“你怎么会有这个?”
“这个怎么了?”
“这是能避瘴气,去瘟疫的清风玉露丸,须得十九年一开的雪莲芯来合药,十分珍贵。为什么你会有?”
石洛摸摸鼻子:“苏寒碧给我的。他那人,奇怪的东西多着呢!”
“你把这么珍贵的清风玉露给我?”即墨有些诧异的看着他。
“清风玉露?名字倒也好听。”石洛对他咧嘴一笑,“药本来就是给人吃的,为何我不能给你?”
即墨也就不再客气,吞了那颗药丸。
两人向烟雾深处行去,过不多久,只见一叶小舟,泊在秦淮岸边。
晓月细柳,水上泊舟,这本是风雅美好的情境,此刻在紫色烟雾的萦绕下,却分外诡异。
船头有一人长身玉立,仰首望天。微风从他淡杏色的衣襟掠过去,让他看起来有飘逸出尘的感觉。那刀削一般深邃的侧面,正是在内城门见过一面的车骑将。
也正是将公主遗骨带走之人。
“喂——”
石洛正张口呼唤他,身边的即墨已冲了过去:“谢长庚,你果然在这里!”
“啊?”石洛愕然看向即墨,“你们认识?”
那被唤作谢长庚的人一听到即墨呼唤,脸色一沉,目光向这边转过来。
那双眼睛如此宁定而美丽,更显得他目光的冷酷:“即墨空竹,你还在找我?”
“空竹?不是即墨忍冬吗?”石洛抓头。
“我叫什么名字无关紧要吧。”即墨白了他一眼,又转向谢长庚,“把东西还给我!”
“我拒绝。”谢长庚简短地回答。
冷漠,而绝无回转余地。
“我能不能插句话?”石洛也冲过来,“这位谢长庚兄,是你假冒宫中将领,把公主遗体带走的吧?我能不能问一下,为什么?”
谢长庚仰首看天,连望都懒得望他一眼,只以他低沉好听的声音回答:“比起带走公主的理由,找回公主的遗骨应该更重要吧,中郎将。”
“的确如此呢,”石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将公主还给那抛弃她的司马皇室?”谢长庚发出一声低低的冷哼,“当初仓皇南逃时,将公主随意丢弃在北方,如今又千里迢迢去寻找她的遗体?这晋朝天子的脑袋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他说的话,自然是大不敬。但石洛却无法反驳他。对于那位公主的命运,他亦感到愤然。
“虽然如此,你假冒将军,盗走公主遗骨,是灭九族的大罪。为你自己好,将公主遗骨返还给我吧。”石洛好心地劝说他。
谢长庚这才好歹将目光转过来,凝视着石洛。
这人如此年轻英俊,表情又如此冷漠傲慢,本来是很容易招致别人的厌恶的。但石洛却无法厌恶他。他感到在那冷漠和傲慢下,谢长庚的神情里时时翻腾起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
那种悲哀使他不由自主想去帮助对方。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返还遗骨,不必背负任何责任么?”谢长庚问。
石洛深吸一口气:“是的,所有的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谢长庚垂目:“理由?”
“啊?”
“你替我开脱的理由。”
“我只是觉得你并非坏人。”石洛又习惯性抓抓头,“而你犯下的罪却足以致死,因此能瞒则瞒,能躲就躲。”
谢长庚冷冷一笑:“没想到你人还不错。最近不要呆在建康城了,尽量离开。”
“呃?”石洛茫然,“什么意思?”
谢长庚再不答话,身形一晃,就从小舟上跃到河岸,竟然是要走了。
“等一下!”石洛赶过去,“不把公主交出来,你走不得!”
即墨也跑过去:“不把东西交出来,我也不让你走!”
谢长庚冷笑一声:“你们两个居然凑在一起,真是异数。”
他一挥手,一朵巨大的火花猛然在石洛面前炸开,石洛下意识向后一纵身,远离了那火焰,却见谢长庚一挥袖,又将那火焰收了回去。
石洛眼底只残留着那金灿灿的光影。
“哗!”即墨大叫,“你的法术又精进了!”
谢长庚冲他促狭地眨眨眼:“那要多谢你啊!”
即墨握拳,生气地朝他喊:“好歹是我把你捡回去,又教你五行法术,你为何要偷我的东西!”
谢长庚轻轻一笑,在这笑声里,石洛又听到那种悲哀在飘荡。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他说,“为了你自己好,你也快点离开这座城吧。”
他嘬唇清啸一声,立刻从林间跑出一匹白马,到了近前,在他肩头摩挲。
谢长庚翻身上马:“失陪了。”
“站住!”石洛喊着,自背上取下弓箭,瞄准远去中的谢长庚背影。
箭簇在月下隐泛紫光,直对谢长庚后心。石洛拉开了弓,忽而犹豫。在这一犹豫间,对方已经跑远了。
即墨抱怨:“你为何不发箭?”
“我的箭法是上阵杀敌的,不是用来对付无辜之人的!”石洛放下弓箭,一脸不豫,“为何要我伤他?!他看起来也并非坏人。”
“你可知他盗走了我的东西!”即墨顿脚。
石洛白他一眼:“看你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也会为丢了东西着急么?”
“废话!你可知我丢的是杀阵图录!”
“——那是什么?”石洛一脸不以为然。
“我应该告诉过你,我的家族世代捉鬼。”
“是有这么回事。”石洛继续不以为然。
“我家中有世代流传下来的一些神物,杀阵图录就是其中一件。”即墨娓娓而谈,“这是一种通灵阵法无限扩大后的产物,因为过于有干天合而被封存。”
“你说了半天,还是未说清楚这东西是做什么的。”石洛依然不以为然。
即墨抓抓自己的耳朵。
“这么说吧。驾驭鬼神之术,是一种对自然的逆反。这种逆反是所有与鬼神相通之法书的根本原理。而杀阵图录就是使用某种方式,布下巨大的逆五行阵法。当这个杀阵布成的时候,阵中的一切生死,将会完全颠倒。”
“我还是听不明白。”石洛听到颠倒生死的词句,好歹集中起一点注意力。
“简单点来说,就是在杀阵之中,所有的生者将死去。而得到他们的生命力后,所有的死者将复生。”
石洛听到这一句,迷茫了一刹那,猛然醒悟。
“——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所以杀阵图录被先祖封存。”即墨的神色带点阴沉,“两年前,我在北方遇到谢长庚。当时他居无定所四处漂流,我见他的资质十分惊人,就带他回我家中,又教他五行法术。他学得很快,仅仅两年,就隐然凌驾我之上。三个月前,他忽然和杀阵图录一起失踪了,我这才离开即墨家,到处寻找他。”
“三个月……三个月前,正是陛下梦见公主,因此派人去北方寻找公主的时候。”
“谢长庚的法术相当高明,驾驭一两个小小梦魅,给陛下托个假梦,方便得很呢。”即墨浅笑。
“可他为什么需要公主的遗骨?”
“杀阵发动之时,需要一个死者成为杀阵的中心,也就是阵眼。而这个死者的所有骨肉至亲,都会成为杀阵发动之时首先针对的人。”
“——那便是晋朝的皇室,司马家族!”
即墨点头。
石洛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仿佛有极度无情的神灵之手,在轻微地触摸他的背脊。
“你现在还觉得他是好人?”即墨悠悠的问。
石洛无法回答他的问话。
“其实,和他两年相处下来,我一直觉得,他的心中横亘着一个难解的心结。我却不知他想灭亡司马家族,灭亡整个建康城。”即墨失神地喃喃自语。
一阵风吹来,那诡异的紫色烟雾渐渐散去。
即墨抬头望天,忽然脸色一变。
“怎么?”石洛问道,也抬头望去。
正是前半夜,天空中显出奇异的景象。
以金色的长庚星为首,随后是红色的荧惑,朱紫色辰伶,月白色岁星与暗蓝色镇星,五颗大星排成一排,在天域浮现。
十分惹人注目。
这五颗星辰司掌金木水火土,本来绝不可能以这样的形态同时出现。石洛仰首看着,不由得目瞪口呆。
“精彩。”即墨喃喃的说,“杀阵已经开始运转。”
石洛侧目望去,只见这拥有着稚气面孔的少年也仰首望着天空,五颗大星的光芒映照下来,他的表情超脱了凡人的恐惧,而显出兴致勃勃的神情。石洛不禁感到一阵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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