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桥
第一章
一
我血液里流淌着强烈的叛逆。这就是说你对我越好,我对你就越厉害;你对我越厉害,我对就你越好。她明确地告诉我:“你就是个贱货!”猛地一听,心里还真不大接受这种评价,但想想,不是贱货又是什么呢?
我每天都在忙叨,忙叨什么又说不清。她说:“最喜欢看你忙忙叨叨的样子,特男人。”这么说的时候,我正埋头于一沓文件中。
我的办公桌被纸和书、水杯和可乐瓶子、电脑和计算器、烟灰和烟缸等等无序层叠了一片,以致很难分辨出它本身的颜色。身旁的墙被书柜挤得严严实实,书柜里横七竖八码满了各类书籍。这些书的范围非常广泛,从经济政治到历史哲学、乃至神话武侠无所不包。整间办公室弥漫着檀香和香烟混合的味道。檀香是她买来的,每次到我这里都会点上一根。香烟我一直在抽,现在手里还点着一支。这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我并不讨厌。依照她的意思还应该放点背景音乐,比如节奏布鲁斯、阿拉伯民谣或波萨诺瓦,但被我断然拒绝了,毕竟我还不想把办公室变成苏西黄酒吧。透过门,我看到员工们也在忙叨着。虽然他们大多做着与工作无关的事,但忙叨本身是件好事,我应该为此高兴。这时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里,色迷迷看着我。
她天生了一张笑脸。即使在哭的时候,表情也像在微笑。泪水先慢慢充盈了她弯弯的眼睑,积蓄到不能容纳的时候就从眼角涌出来,像小溪一样快速淌过脸颊,到下颚处做短暂停留,凝成一颗大大的泪滴,再像流星一样坠落。每次眼泪溢出前,我都要猜它会从靠近鼻子的眼角流出来,还是从靠近耳朵的眼角流出来。这样做纯粹是出于好意,猜对了的话我就可以最快速帮她擦掉,以免泪水破坏她化的妆。而在她眼里,我是在无比关注和痴迷的望着她的眼睛,这样她心里应该会好受些,应该可以少哭一会儿了。
有时候我就在想这张笑脸如果出现在了做爱的时候,我准会怀疑她是不是在笑话我。那我就要停下来问她:“你瞧不起谁呢?”
二
凛冽的北风掠过陈桥驿的行营,大纛在它的摧残下发出咕咕的呻吟声,数不清的营帐因它的经过而颤抖。赵匡胤在行营的帅帐里睡着了。
最近几天来赵匡胤一直睡不着,各种念头一个接一个的在他脑袋里飞快地闪过,像调皮的精灵一样没法捕捉,只留下淡淡的影子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赵匡胤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实在盼望能睡个好觉。他知道今夜将因等待变得漫长,如果等待的时间可以在睡眠中度过,无疑是件幸福的事。不过,睡觉这种事就像女人,谁也猜不出她们什么时候桀骜不驯,什么时候温柔顺从。有一次在她絮叨的时候我睡着了,后果现在想起来还直打冷战。
我在小时候经常犯一些错误,比如打碎了杯子,这时我就用双手把眼睛蒙起来,然后真诚地祈祷,希望当把手拿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恢复原状。长大了一些之后,每天晚上睡觉前就会躲在被窝里祈祷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好,比如老师会突然让我当班干部或者欺负我的大同学死翘翘了等等。每次结果都让我失望,当所有我知道宗教的神祇都尝试过之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为了能好好睡上一觉,赵匡胤打算在晚宴的时候把自己灌醉。在他看来喝醉酒可以有助于睡眠。依照惯例,行军第一天晚上,军营的最高统帅都会召集一场晚宴,所有高级将领都要参加。这种晚宴赵匡胤曾经召集了好多次。
在很多人眼中,赵匡胤是个不折不扣的废话篓子,在一切场合都要喋喋不休。无论是私人会面还是军政会议,即使没有安排发言,他也会寻找一切机会对别人的发言进行补充,根本不管人家需不需要。据他的亲兵透露,就算是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他也会喋喋不休自言自语。在以往的晚宴上,他通常会在餐前讲上至少一个时辰的开场白,从大周朝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朝代到厕所手纸用得太快什么都说,而且在所有废话讲完之前,厨子是不会上菜的,所以也不用担心饭菜会凉了。
将领们走进帅帐的时候,就发现今天的晚宴很不一样,因为热菜已经摆上了。赵匡胤坐在主位上,脸上写满了疲惫,眼睛里也没有了平日的光彩,对走进来的将领们不理不睬的。等到大家入座后,赵匡胤缓缓举起面前的酒杯,有气无力说了句:“吃好喝好啊。”然后就开始了机械的自斟自饮,并且始终都没有扫一眼饭菜。
没有人敢动筷子,将领们还在等着赵匡胤冗长的发言,谁也不信一个话痨会突然之间变得深沉了。过了好一会儿,赵匡胤还是没说话,只不停喝酒,将领们终于确信他没有话讲了,谁说话也不会间隔这么长时间,不过还是没有人动筷子,因为将领们又被赵匡胤喝酒的举动搞糊涂了。在平时饭局的时候,经常会有一些人,一落座就指天发誓自己不会喝酒,在整个饭局中也确实滴酒不沾。但无耻的是自己不喝也就罢了,还拿着杯橙汁可乐白开水四处敬酒。你不喝他就说你瞧不起人。赵匡胤就属于这种人,他更讨厌的地方是敬酒的时候也废话连篇,直到被敬酒的人端着酒杯的胳膊酸得发麻。
在短暂的集体犯糊涂之后,将领们很快形成了默契,觉得这是一次很难得的机会,都发自内心的认为应该帮赵匡胤一把。没人逼他,这可是他自己找死。没过多久,赵匡胤就在大家的帮助下迷糊了。
首先迷糊的是视觉,赵匡胤看到了许多人影在眼前走马灯似的晃来晃去,这么多人影一起晃更加重了赵匡胤的迷糊。他特别想数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在晃悠,但马上发现这项工作的难度实在太大了,因为他没法区分出哪些是人,哪些是重影,哪些是重影的重影。他还觉得这些晃悠的人影看他的眼神都是色迷迷的,有的人甚至向他挤眉弄眼。赵匡胤非常讨厌这些眼神,这很正常,没有男人喜欢被男人色迷迷盯着看,除非是Gay。赵匡胤不是Gay,所以他特别想对那些色迷迷的眼神说:“咱们能放尊重点吗?”
然后是听觉,他发现了一个违背常理的现象,声音离他越远听得越清楚,越近听得越模糊。如果是面对面说话,他甚至听不出人家在说什么。这样一来赵匡胤又不好意思让人家放尊重点了。因为你不能光从表情和眼神去判定是不是不尊重,而且没听见人家说什么,本身就是不尊重。不过这也不是赵匡胤的责任,他已经很认真听了,好几次暗自紧握拳头对自己说:“你能行的,你是最棒的!”但仍然无济于事,赵匡胤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接着赵匡胤开始怀疑了:
我醉了吗?
人影和声音都证明我醉了,但是都说认为自己醉的人其实没醉。
这就说明我没醉,那么我就应该继续喝,直到我认为没醉为止。
我没醉。
可这些重影和声音又怎么解释呢?
如果这些现象的发生都是为了证明我醉了,那还是说明我没醉。
既然没醉,就还要继续喝。
反正是要继续喝,那我为什么要怀疑是不是醉了呢?看来我真的醉了。
在鸡生蛋蛋孵鸡的推理中,赵匡胤终于吐了,其实我觉得说是喷了更准确些。喷得很有技术含量,自己身上一点没有,但那些向他挤眉弄眼的人满头满脸都是。喷射呈伞状,在他面前180°以内的人无一幸免。这个角度说明在喷的时候,他还摇头晃脑来着。从这点可以看出,赵匡胤并不是从来滴酒不沾,而且他一定经常练习,否则不可能喷得这么有创意和破坏性,要么他就是个天才了。
三
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大宋朝之间仿佛存在某种联系。我们都有些懦弱和善于妥协;都有些得过且过和不求上进。使我们改变的力量,来自于外部的往往大于内部的。当然有时候我们也希望改变现状,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的意思是代价一定来自于追求改变的过程本身,这是谁都不能逃避的。
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苗训之患在于爱流鼻血。冬天是个气候干燥的季节,特别容易上火。刚刚过完元旦还没到破五就被逼着出兵打仗,更是火上浇油。关于上火这件事,在每个人身上的表现都不一样,有的人脸上身上起小痘痘,有的人大便干燥,苗训上火的表现就是流鼻血。军队离开开封城没多久,苗训的鼻子就流血了。于是苗训仰起了头,以他的经验,这是应对流鼻血最好的方法了(其实这个方法一点也不科学,搞不好会弄得七窍流血,不过苗训不知道),而且这种方法对他而言还有别的意义。
苗训经常流鼻血,所以经常仰起头,经常仰起头,所以经常往天上看。别人见到他经常做这个动作,而且一仰头就是大半天(时间短了鼻血止不住),就会问他:“老苗,你这是干吗呢?”仰头止鼻血这件事,对苗训而言是件很自然的事,他就武断地认为所有的人都应该觉得这件事很自然。既然很自然,那就没有解释的必要。同时,苗训心里还有点看不起问他的人,这么自然的事还要问,不是没事找事吗。于是,即便仰着头,苗训也不自禁的流露出满脸不屑。不屑并没有止住问他的人对仰头这个动作的好奇,反倒引起了对苗训的敬畏。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我们对搞不懂的事物都感到敬畏并疑神疑鬼的,在别人的蔑视之下尤甚,因为还涉及到了体面的问题。我就经常对她故作深沉,让她猜不透我心里在琢磨什么,这样就会让她觉得我深不可测,进而增加对我的兴趣。虽然对她流露不屑的胆量我还没有,但女人一定不喜欢苍白的男人,而且她们的好奇心都很强。其实要是她看出我脑子里想的就是怎么才能和她上床,估计就只剩下抽我一顿的兴趣了。
这里有一点要补充,许多事本身挺简单的,但我们总习惯往复杂里想。还是说在她絮叨的时候我睡着了那事。我就是困了,想继续听来着,但没扛住就睡了。人困了就睡着了,就这么简单。但她非要把睡觉和对她的关注程度联系起来,还展开推理:对她不关注了就等于对她没兴趣了,对她没兴趣了就等于对别人有兴趣了,对谁有兴趣你小子给我说明白喽。
问苗训的人也开始往复杂里琢磨了,而且越琢磨越觉得苗训的这个动作充满了神秘。苗训有算命的工作背景,结合他仰头看天的动作,“难道你是在研究天象?”天象学应该属于算命学科中相当高的领域了,或者说算命只是天象学的末流分支。在正常人眼里,某人如果达到了研究天象学的境界,就不应该算是人了,而是进化成了一种介于人与神之间的物种。
我上小学的时候,地理老师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推荐我参加了一个少年天文学习班,应该也算是天象学吧。从那以后,看星星对我就再没半点浪漫可言了。因为根本就没人讲星星,我只看到了一个戴眼镜的人满嘴都是广义和狭义相对论。让一个小屁孩每个周末去学半天相对论,实在是件可笑和痛苦的事,而我居然每个周末都去听课,并且坚持到了考试的那天,这足以说明我是个有毅力的人。考试的成绩当然没及格,但也得了二十多分,这说明我居然不是一点都没听懂,或者说明相对论其实并不难。
在我看来,问苗训是不是在研究天象这句话应该算是对他的讽刺,但苗训却认为这是恭维,而且还觉得恭维得很有水平。讽刺和恭维往往难以区分,很大程度取决于听者的智商和脸皮。不过恭维的话谁都爱听,尤其是像苗训这样难得听到恭维的人。于是他脸上的鄙夷马上换成了微笑。需要说明的是,这个微笑只是表达听到恭维后的喜悦而已,但问苗训的人把微笑理解成了认同。因为他觉得没有人会听不出这是讽刺,更没有人能明知被挖苦了还笑的出来。这样一来,这个人就只能相信苗训是一位已经达到研究天象学高度的半神科学家了。于是他立即满脸敬仰,为自己可以结识一位活生生的半神科学家感到无比自豪和骄傲,同时脑子里飞快地回忆着自己以往有没有得罪苗训的地方,要是让半神科学家报复一下,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经过分析这个人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1.苗训肯定是个半神科学家,因为谁也不会在被挖苦的时候还笑得出来。
a)以前可能得罪过半神科学家,但这并不是我的错,因为以前我不知道苗训不是人。
b)虽然不是我的错,但也不能排除被半神科学家报复的可能,因为半神科学家毕竟还不是神,而且就算是神,胸怀也不一定真的宽广;
c)避免被半神科学家报复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半神科学家忘了我曾经得罪过他;
d)让半神科学家忘了我曾经得罪过他的最好办法,就是拍他的马屁,让他认为我对他充满了仰慕和尊敬,谁也不会相信自己的铁杆粉丝会得罪自己。
2.如果我以前没得罪过半神科学家(这个结果比较渺茫,我刚才还在挖苦他呢),拍半神科学家的马屁也不是丢人的事,而且和半神科学家搞好关系至少不是件坏事。
结论:我应该抓紧时间拍他的马屁,而且怎么肉麻都不过分。
现在事情已经清楚了,那么眼前的问题就是如何拍好这个马屁。毕竟拍半神科学家的马屁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的,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借鉴。“那阁下(这会儿不敢叫老苗了)和扶摇先生怎么称呼?”我觉得问苗训的这个家伙实在是个聪明人。扶摇子陈抟是当时半神科学家界泰斗级的人物,甚至可以说他进化得更彻底,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的范畴。这说明这个世界什么都是分三六九等的,半神科学家也不例外。
这个马屁的结果无外三种:
1.苗训的档次没有陈抟高,也不认识陈抟,但他不可能不知道陈抟是谁,他们毕竟是一个系统的。因此,把他和比他档次高的半神科学家扯在一起,他应该觉得高兴。
2.苗训的档次没有陈抟高,但他认识陈抟。这就更好了,因为认识比自己高级的半神科学家应该是件值得炫耀的事。
3.苗训的档次比陈抟高,这样的话苗训认不认识陈抟就无所谓了。不过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你小子要是比陈抟还高级,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半神科学家呢。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