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帝也疯狂
1
生活毫无征兆。
两个月前的中国星城。
冷翠还在漫无目的地上班。一个人在这座城市打拼多年,她早已不再去想生活是否还有激情可言,每天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再多的激情和梦想也会消耗殆尽。人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穿行,已经习惯了各自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习惯了气派明亮的玻璃幕墙后面一张张空虚麻木的脸庞。朝夕相处的同事,是最近的距离,也是最远的距离。渴望人和人的亲近,那是奢侈。尤其是爱情。
但是冷翠绝对想象不到,她的生活就在这一天彻底改变。
上午先是开每周一次的例会,总经理刘凯波突然宣布即将卸任的消息,所有的人都懵了,此前可是一点风声都没有。虽然刘凯波只是公司的副总经理,但员工们大多时候都是把他当老板的,因为公司真正的老板是香港人,前年移民澳洲,很少回国,公司的具体运营都由刘凯波负责打理,但就在上个礼拜,一年难得露两次面的老板突然将公司整体卖出去了,据说是卖给他的一个好友,谁都没见过。可能是为了避免今后的工作有冲突,公司的新老板一接手,连面都没露,直接将刘凯波支配到邻市去开发新市场了,不知道这是看重他,还是排挤他。
会议室里突然变得沉寂而压抑,每个人都低着头,以表示对刘总离去的不舍和难过,可是每个人低着头的同时,都把目光瞟向一边干瞪着眼的冷翠。
在公司,谁都知道刘凯波暗恋着冷翠,当初也是他把冷翠从别的公司挖过来的,一直很关照她,只可惜他是已婚身份,只能远远地照应着,观望着,无法前进一步。但有一点,除了他,谁都不可以跟冷翠有过多亲近,否则让他瞥见,立马被他“请”出公司,或是发配到别的子公司去。冷翠刚来的时候,公司很多小子对她跃跃欲试,可被老刘开了几个后,再无人给冷翠暗送秋波了。冷翠觉得这样很不妥,几次提出辞职,都是老刘盛情留下,薪水加了又加,弄得冷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直犹豫着。这么高的薪水,在外面是很难有这样的机会的,电视里都说了,每年全国有数百万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啊,何况公司除了给她高薪,还有别的补助和奖金之类,几年下来,从售楼小姐跳到了销售部经理助理,再到策划部副总监,冷翠混得也算是风生水起,所以才有足够的实力买下毗邻步行街的那套公寓,一想到这,她实在下不了决心走。
而会议还在进行着,缓慢而沉重,刘凯波免不了讲些场面上的话,尽管表情还算镇定,但仍让人感觉出他的伤感和失落,毕竟在公司这么多年,感情自不必说,公司融入了很多他个人的心血,当然,还有一份情感的寄托在这里,冷翠!
冷翠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但是散会的时候,冷翠还是被他叫进办公室。他从未这样低落过,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讲了半天,冷翠都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走后,你凡事要小心,没有我的照顾,不能太任性了。”刘凯波反反复复说的就是这句话。
冷翠出门的时候,他忽然在背后又说了句:“人生很多东西总是在错过之后才会醒悟,翠翠,我不希望你有这么一天,因为我就失去过,所以知道失去的痛苦,即便一辈子去缅怀一个人,也是不快乐的。”
回到办公室,已无往日的忙碌,谁都没心思上班了,大家聚在一起交头接耳,都在为各自的命运揣测不安。
“他也尝到了被发配的滋味啊。”冷翠听到有人在议论刘凯波。说这话的是跟她仅隔了一张写字台的洛宁,公司出了名的快嘴巴。
落井下石似乎是人的一种特性。冷翠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不知怎么很不好过,因为刘凯波虽然一直对她有意思,但从未以上司的身份骚扰或勉强过她,只在背后默默地关照着她,好几次她在工作中犯了错,都是他担待下来的,不止一次地保过她。她对刘凯波虽然没什么意思,但也没觉得他讨厌过,四十多岁的男人,斯文儒雅,还是很吸引人的,不幸就是吸引不了冷翠。
其实只要冷翠有所表示,刘凯波肯定会放弃家庭奔向她,因为他不止一次地暗示过冷翠,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放弃任何东西。冷翠只有一句话,抱歉,毁了别人的幸福而获得幸福,太沉重,我承受不起。
“给彼此最后一次机会吧,晚上七点在罗马俱乐部VIP房等你。”快下班的时候,刘凯波还是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似乎想尽最后的努力。
冷翠把玩着手机,感觉像握了颗手雷,尽管温情的彼岸令人向往,但粉身碎骨的代价让她心底阵阵发寒,她好似已经过了冒险的年纪。正心烦意乱着,手机突然响了,把正沉浸在遐想中的冷翠吓了一跳,是死党紫凝的电话,还来不及说话,电话那边就传来紫凝凄惨的哭声:“翠翠,我……我活不下去了。”
“哦,活不下去了啊,那好撒,要不要写个遗言什么的,我来交给你爸妈?”冷翠操着一口湖南腔,没心没肺地答了句。
这样的情形已不是一次两次,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无非就是这死丫头又失恋了,或是跟男友吵架了,找冷翠诉苦来着。一想到一天到晚除了谈恋爱就没别的事干的紫凝,冷翠就叹自己天生的劳碌命,比不得紫凝,自小家境就好,养尊处优,当初跟冷翠一起出来闯荡,就没见她好好工作过,男友倒是换了不少,都舍不得她出去工作,一个个把她当手心的宝养在家里。半年前,她交上一个香港男友,冷翠没见过,只知道叫什么峰来着,看得出紫凝很喜欢他,也很投入,每个月,那男人都会从香港飞过来陪她,为她带来世界各地的奢侈品。
紫凝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大意是那个香港男人把她甩了,给了她一大笔钱,不要她了。冷翠一边敲着电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给钱就行了啊,你还要什么?”
“你知道的,我不缺钱!我是真心的,翠翠,这次你应该看到的,我动了真心,我是爱他的啊……”紫凝在电话里语不成句,越哭越伤心,“而且,而且我有了他的孩子啊,他居然不要我了……我,我以后怎么活啊,翠翠……”
冷翠张大嘴巴瞪着电脑显示屏,好像紫凝是在电脑里跟她说话,“什么,你有了他的孩子?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我不是怕你骂嘛,而且我确实想给他生个孩子……可是阿峰说,我生下这个孩子可以,他多的是钱来养,但绝不会跟我再有任何的瓜葛,一辈子都不会再见我,我也休想见到孩子,他会把孩子送到国外养。阿峰他这人看上去很和气,其实好冷酷的,说到做到,一点余地都不留,我怎么办啊。翠翠,已经三个多月了……”
“那你把孩子做了!”冷翠对着电脑叫。
一听这话,紫凝哭得更凄惨了:“不行啊,我问过医生,我先天性的子宫畸形,很难怀孕的,这么多年我一直交男友却从来没避过孕,我以为是运气好,这次才知道是……是先天性的缺陷,如果失去这个孩子,我可能一辈子都做不了妈妈了,我可以不要男人,但我不能没有孩子的……”
“说,那混蛋现在在哪里,我去收拾他!”冷翠哪还能坐得住,跳起来就往门外冲,紫凝还在电话里抽抽搭搭:“收拾什么呀,人家现在正在金凯旋大酒店给他的新女友开Party呢,叫丽莉,是个模特儿……”
接下来的话冷翠没听到,只听清了金凯旋,这是本市最豪华的酒店,冷翠出了公司大门,跳上一辆的士直奔酒店。途中她又收到刘凯波的短信:“我正在去往罗马的途中,你会来吗?”
冷翠心里正冒着火,根本懒得理他。
若干年后,她一直在设想,如果她当时没有去凯旋,而是去了那家俱乐部,她的人生境遇又会是怎样。可人生就是这样,错过了的风景,再回头只能是物是人非,她很后悔,她即便不去罗马俱乐部,去哪里都可以,为什么偏偏要去凯旋。一念之差,就让她的人生拐入了另一个胡同。这个夜晚,会发生什么呢,完全不可预测。
果然,这个夜晚注定不同寻常,到了酒店门口,冷翠刚下车,就迎面撞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楚楚,连珠炮似的冲她吆喝:“哟,翠翠啊,好些日子没见了吧,在哪猫着呢,我正要过两天打电话给紫凝,问问看,你是不是被哪个男人拐跑了……”
无数诧异的目光。
冷翠恨不得找个地方将自己埋起来。
这个死丫头,在这种地方跟她说这种话,别人还以为……自己跟她是同行呢。楚楚,职业“特殊”了点,被误会跟她是同行可就不太好。冷翠和紫凝刚来这座城市时,曾经跟楚楚合租过一间屋子,刚开始大家都不熟,都不知道楚楚的真实职业,只知道她白天蒙头大睡,一到晚上就打扮得姹紫嫣红出了门。紫凝傻乎乎地问她怎么老晚上出门,她笑呵呵地回答说“业务忙”,紫凝傻到了家,又问她怎么白天没业务非得到晚上,楚楚乐了,一脸坏笑地反问紫凝:“你们公司的那些男人白天都干吗?”“上班啊!”“那就对了,男人白天要上班,到了晚上才有空嘛。”紫凝和冷翠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楚楚是做那个的,而且也才知道楚楚并不是其本名,真实姓名无从考究,她没说过,自然没人知道,冷翠只知道她出生在浙江杭州,在北京混过好些年,说话操着一口京腔。如果不是做这行,如果卸掉脸上的妆,她还很有几分江南女子的神韵,清秀恬静,楚楚动人。
刚开始知道她的职业时,冷翠和紫凝都有意识地跟她保持距离,自己是正经女孩,跟她搅和怕被人说闲话。楚楚倒大大咧咧,无所谓得很,照样跟冷翠她们有说有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也会主动帮帮她们,日子久了,楚楚的豪爽和热诚让两人都渐渐忽略了她的职业。冷翠说,没什么的啦,她只做男人的生意,又不做我们的生意。后来冷翠和紫凝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这才搬出去分头住,楚楚不久也换了窝。这两年她的“业务”越做越大,现在已经当上妈妈桑了,很少自己出面去做生意,用她自己的话说,多年的小姐熬成了婆(亏她说得出口)。有时候碰上冷翠,她还会要冷翠介绍“客户”,着实让冷翠受惊不小,“我,我又不是拉皮条的……”
这会儿又是,楚楚一把拽住冷翠的胳膊说:“翠翠,最近发达了吧,可不能忘了姐姐我,有什么好的男人多介绍几个,一回生二回熟……”
“拉倒吧,我要有男人不自己留着啊。”冷翠也打哈哈,拍拍屁股赶紧走人,已经有男人在打量她了,谁让自己跟楚楚站一块呢,凡在欢场上混的男人哪个不知道楚楚,还当冷翠是楚楚新招的“姐妹”呢。
2
冷翠本来是想赶过去砸场子的,可是找到那家伙开Party的包间时,突然使不出劲了,场面一片热闹温馨,近八十平方米的豪华大包间挤得满满当当,满室的玫瑰和彩灯尽显华丽气派,六层高的大蛋糕还没点蜡烛,散发着诱人的奶油香。包间灯很亮,冷翠也不认识谁是那个香港男人,但凭她在地产界混了这么多年,阅人无数,目标很快锁定人群中一个身着蓝色西服的男子,当下一怔,难怪紫凝那死丫头要死要活地想给他生孩子,果然是“品质非凡”,那么多人,他站在中间无疑是鹤立鸡群,蓝色西服配上甲壳虫图案的黄色领带,风度翩翩不说,自是格外抢眼。
马上有人问她找谁,她说是受邀过来的。因为人很多,打过招呼后,大家就马上被Party的主角吸引过去,那丫头就是丽莉?果然是模特儿出身,身段火爆自不必说,年纪不大,笑起来却很浪。而那个香港佬操着手站她旁边,正处在光源的中央,高昂着头,不苟言笑,俨然是护花使者的姿态,他的目光有些散淡,漫不经心地扫视全场,突然就落在了冷翠身上,一刹那,他的样子像是见了鬼,骇恐地瞪着冷翠,表情像是难以置信。
他当然难以置信了,没料到紫凝会叫她过来。
不对啊,他并不认识冷翠呢。
但是他的样子显然是认识,脸上浮现出巨大的震惊。
冷翠正处在光源的边缘,又隔得远,并没看清他的表情,她决定主动出击,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嗨,你是香港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甲壳虫面露诧异。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尚且叫他“甲壳虫”。
冷翠耸耸肩,不置可否,然后瞅瞅他身边正跟客人应酬、笑得花枝乱颤的丽莉,突然大声说道:“你怎么回事,跟我约好了开房间,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
一屋子的人瞪向她。
甲壳虫愣愣地,也瞪着她。
她把手搭到他肩膀上,学楚楚的样子发嗲:“让我一个人等,什么意思嘛?”说着,还故意拿眼神瞟旁边目瞪口呆的丽莉。
“我们出去说话。”甲壳虫显然是见过世面的,相当镇定,拉起冷翠就出了包间的门,“哇,有没有搞错……”关上门的时候,冷翠听到里面的人在惊呼。
包间外面是狭长的走道,铺着地毯,华丽的壁灯透着淡淡的紫色,酝酿出很好的气氛。偏偏冷翠今天穿了件淡紫色的雪纺连衣裙,衬在灯光下,宛如天人。甲壳虫面对着她站着,目光如幽暗的星芒,溅飞在她脸上,“小姐,你想跟我开房?”
冷翠告诫自己这时候不能乱了分寸,正欲开口质问紫凝的事,那家伙拽着她就走,“喂,你干吗?”她大喊。
“你不是要跟我开房吗?走啊!”他牵起她的手就朝前走。
“喂,喂,你,你……”冷翠被他拖着手,很奇特的感觉,这男人的手竟比女人的手还温软,紫凝没准就是被他牵手牵昏了头的,正走神着,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拉到了酒店大堂,直奔电梯间。
“喂,你等等!……”冷翠低声叫,使劲想掰开他的手。
甲壳虫没理会她,穿过酒店大堂站到电梯门前按了“上”的开关。冷翠是跟楚楚擦肩而过的,楚楚正在跟人谈“业务”,冷翠亲耳听到她跟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文绉绉地说:“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冷翠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楚楚跟人谈业务都谈出“水平”了,冷翠取笑她,她却有自己的解释:“这叫紧跟时代步伐,做我们这行的,光脸蛋盘子漂亮是不行的,肚子里还得灌点墨,这几年我看过的书可不比经历的男人少,将来我不做这行了,我写书当作家去,题目都想好了,就叫《我做小姐的真实经历》……”
如果有作家听到这样的话,肯定背过气。
而楚楚眼见冷翠被一个英姿挺拔的男人牵着走向电梯,面露惊讶之余,冷不丁又对旁边的客人说:“看过小说《如果可以这样爱》吗?里面有句话说,如果那个你从未遇到,从未见过,从未认识的人,却是唯一属于你的人,那么,你将怎样?虽然现实不是小说,可我也相信人和人之间的奇遇,先生,您相信吗?”
这个楚楚!
进了电梯,冷翠缩到一边,瞪着甲壳虫。
“我们到房间好好谈。”甲壳虫说,目光始终没离开她的脸。
冷翠试图解释:“这个,先生,是这样……”
“刚才那位小姐说得很对,我也相信人生充满奇遇!”
“可是,你听我说……”
“五年,终于让我遇见!”
什么五年?什么遇见?冷翠正欲问个明白,电梯门已经开了,甲壳虫牵起她的手差不多是把她拖出了电梯,边走边掏出房卡,说:“今天就是我的奇遇!”
VIP房。
冷翠被甲壳虫堵在了门内。
“喂,你干吗?!”冷翠大叫着,慌了神。
“你,你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为了这一天,我等了五年!”甲壳虫显然是认错了人,颤抖着双手捧起她的脸,眉头紧蹙,目光如破碎的星子,透着最深层的痛楚,冷翠一阵恍惚,忽然间停止了反抗,只听见他说,“刚才在楼下包间见到你的刹那,我就知道,上帝终于还是把你送过来了……”说着就像很多经典的电影镜头一样,他表情投入地就要吻下来。
冷翠醒过了神,猛地推开他:“你说什么啊,你认错了人吧,放我出去!”
两个人在房间门口拉扯起来,冷翠要出去,甲壳虫揽着她的腰将她放倒在沙发上,冷翠在挣扎的当口,脑子里急速地运转,很快意识到这么闹下去,自己肯定要吃亏,于是不挣扎了,喘着气对这个男人说:“你,你不先去冲个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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