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寿平的一生，大半时光都是在民族矛盾、阶级矛盾极其尖锐的时代中度过。青少年时期，在兵荒马乱中有过“艰危奇变”的生活经历，参加过抗清起义，家破人亡，当过俘虏，又曾被浙闽总督收为义子，尔后又被迫当了很短时期的和尚，还俗后，迫于生计，又长期奔走于江浙各商业都市之间售画，过着相当辛苦穷困的生活。动乱的社会环境，复杂的生活经历，使他的世界观、人生观、艺术思想以至艺术实践都充满着矛盾。这些矛盾是当时社会经济、政治、意识形态的各种矛盾的反映。尽管他的思想行为表露出来的主导一面是避世、隐遁，但事实上“匡时济世”的人生观却贯穿于他整整一生，至老而不减，只不过由于当时的社会矛盾以及家庭的悲惨遭遇，使他始终与清朝统治者处于敌对地位，不可能也不愿意与清朝统治者合作，舒展自己的抱负，只能以卖画终其一生，最后困顿而死。恽寿平“经世致用”的思想，使他的内心往往有豪宕激越的感情冲动，但现实的环境又使他往往陷于无可奈何的哀伤，因而他内心的郁积和痛苦是不可解脱的。他的这种情怀意绪，在艺术上不能不有所反映。过去对恽寿平的艺术，一般只重在技法上或作品风格上来分析评论，而对其中矛盾的现象，对他所处的社会环境，他个人的思想情感.与他的绘画思想、绘画艺术之间潜藏的、深层的联系缺少思考和分析，因而总使人感到未能体味到恽寿平绘画艺术中更深的内蕴，对他绘画思想中的精华和糟粕亦未能予以区分。

　　第八章 恽寿平的诗和书法
　　中国的文入画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必定同时工书善诗。恽寿平是其中一个很突出的代表。
　　恽寿平的诗、书、画，向有“三绝”之誉，成就都很高，我个人的看法，当以画第一，诗第二，书第三。而恽寿平的诗和书，与他的画相辅相成，关系密切。当时的遗老、学者兼诗人钱秉镫已说过：“故知南田画者当读南田之诗。”所以我们还得对此略作评介。
　　恽南田的诗，在当时就享有相当高的声誉。康熙中，诗人徐永宣、庄令舆同选恽寿平、杨宗发、胡香昊、陈炼、唐恽宸、董大伦六人的诗为<毗陵六逸诗钞》，而以恽寿平为六逸之冠，他们的看法，得到《清诗别裁>的肯定，认为“毗陵六逸，以南田为上”。顾炎武亦持这一观点。《大亭山馆丛书》在杨宗发<乞食赠恽大寿平》一诗后附了一则诗话，引述了顾炎武的评语：“起文（杨宗发字）行身甚狷，文笔甚狂，其称诗自305篇后离骚，学者读此可矣，汉晋下屏不视，恽南田尝指其饮酒诸诗叹日：正叔，正叔，今在下风矣！然正叔落笔如子山词赋，萧瑟江关，昔人谓文字外别有一物主之，非大地欢乐场中仿效俳倡，郎当袖舞。”这一评论，既肯定了恽诗在杨宗发等人之上的地位，更深刻地指出了恽诗之精华，是在文字之外所蕴藏的思想情感和深刻性。恽南田诗中的刻骨镂髓的情，是感时伤世之情，它融铸于个人身世的咏叹之中。顾祖禹分析得好：“（南田之诗）三闾之忧愤乎？柴桑之感叹乎？杜陵之悲怨乎？余尝取而读之，抚卷叹日：此真叔子独至之诗，而非随声附响，自弃性情，强为颦笑者矣……读叔子诗，忽焉使人凄其流涕，忽焉使人怒发上指，正如易水一歌，商征乍更，喜怒顿异者。”以屈骚或陶诗、杜诗来比喻恽南田之诗，是深知恽诗之知言。
　　恽寿平诗才横溢，诗思敏捷，一生中所作诗，估计当数倍于他的画作。然而，徐永宣、庄令舆于康熙五十六年选刊《南田诗钞>五卷时，碍于当时严酷的文网，对南田诗作中许多重要之作均不敢收录，在无可奈何之余，隐约其辞地声明说：“其诗率幽渺凄戾。然其大者不可得而录也。录赠酬题画诸小什，又不足以尽南田。则俟后之论世而知其心者。”由于这样的原因，现在所能读到的恽南田的诗，是不能代表恽诗的全貌的。所以已故史学家邓之诚著《清诗纪事初编》，特别叹惜恽诗当传世不朽者皆不传了。不过，即使如此，我们今天读《瓯香馆集》中那些仅存的篇什，仍可约略窥见这位以画为韬晦的遗民志士的烈士苦心，多少尚能体味到其中“涉于身世之感，悲凉哀飒，托意遥缈，意致深长，有未易为外人道者”。（恽鹤生《南田先生家传》）我们在本书的第一章中已摘引过其中的一些章句，兹不赘录。
　　恽寿平的诗，五古七古律诗绝诗，都达到较高的水准。邹柢谟说：“南田五言古体，上裔离骚，中参苏李，下括建安七子，犹路鼗出于土鼓，篆籀生于鸟迹；七言古体，追逐青莲，又复酷似奉礼；五律专师浣花，绝句脱然畦封，直与龙标诸贤白战于变风境上，而莫之雌雄者。”对于有人把他与屈大均并提称为“屈恽”，南田则说：“自评五七古体似欲过之（指屈大均），近作多不逮。”现在读来，南田确有自知之明，他的五古典重古雅，很有魏晋风范，七古则写得流荡奔放，很能体现他的豪宕激越的胸怀，五七言古体，大都是形式与内容统一，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高的佳作。之所以这样，那显然因为古体诗便于叙事抒情，最能反映现实，披露胸怀。恽南田自己亦意识到这点，他曾对唐宇肩说：“绝句不过写景。写意，五言古所最得力者，感慨系之矣。”现从《瓯香馆集：》看，这样一些“感慨系之”的古体诗，多属早年之作，中年以后的存下来就较少了。集中五七律特多，而且很少是单纯的写景咏物，大多是缘物寄情，宣泄郁积，忠愤悲抑，风格近于杜甫，读之令人三叹。恽鹤生说南田作诗，“选意必幽，择辞必鲜，俗尘凡语，自然不侵其笔”。在他的律诗中这一特点很鲜明，大都是意境幽深，辞工律稳，全体浑成的佳作。至于绝句，南田虽自谓“不过写景”，多为题画之作，但实际上，亦写得隽永秀雅，超脱飘逸，在同时代的题画诗作中卓然特立，很是出色，就是把它置于浩如烟海的历代题画诗作之中，亦是佼佼者。纵观全体，恽寿平的诗，在清初诗坛上，是能于当时的四家——钱谦益、吴伟业、王士稹、朱彝尊——之外，别开径路，卓然自立，因而在清代诗坛上占有一席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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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第一章 恽寿平生平事略
第二章 生平事略再考
一 早年经历中的几个问题
二 壮岁北上寻兄千里行
三 中年与反清志士吴钮之关系
第三章 恽寿平之思想怀抱论析
第四章 所谓“舍山水改画花卉”之真实原因
第五章 论恽寿平的没骨花卉画
第六章 论恽寿平的山水画
第七章 《南田画跋》论要
第八章 恽寿平的诗和书法
第九章 恽寿平绘画艺术的影响及再评价
附录一 恽寿平年谱稿略说明
附录二 恽寿平年谱稿略
毗陵忆旧（代后记）
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