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br> 燠热,北台湾的六月天。<br> 他独立庭院,颀长的身子投影草地上;朦胧夜色,白衬衫自能显着,因此宽阔的肩膀也清楚,腰直腿长,深灰色的西装裤便很出色。<br> “黄,你的体态就像我们西方人。”有回葛丽丝闪亮她碧绿的眼睛说。<br> “但我是个东方人,葛丽丝。”<br> “我相信你身上流有西方的血。”<br> “这不是恭维,my dear。”<br> 中国人不应该停留在“东亚病夫”中,这是很起码的;说来不能怪别人偏见,我们自己的努力很有限。但是,这个“他”,这个葛丽丝口中的“黄”,不愧是万千优秀而且上进的中国人中的一个。八岁的时候离开父母,在英国整整二十一年,英国可算他第二家乡,但他相信祖国比英国更加需要他。四海同质的水,穹苍一色的天,每个人却少不了有个自己的家。虽然他这次回来为项私事,期望回来,却不只是一朝一夕的心愿。<br> 燠热,他揩抹脸上的汗珠。<br> 穆公馆,这矗立夜色中的宅第,带着一份无法明了的苍茫;像天上的满月,出没浓凝的乌云里。<br> 穆立强,这偌大宅第的主人翁,该称他一声世伯——父亲当年的随从秘书。他回到台湾就来寻找他,他把他留宿在这里。他对他印象不深,离了父母,也就离开他。隐约记得他的一双眼,深陷而且暗沉;他的笑,刚才在筵席上笑过的,也就是那种笑声。<br> 踩踏青草,举头见寥落疏星。餐厅客厅里都有冷气,院子里的空气比较舒畅。他是这晚宴的中心人物,暂时的离席当能邀得原谅。刚才谈到死难的他的父母。回想那辉煌的重庆时代,一九四五年抗战全面胜利,上海、南京、北平三处跑,黄家和穆家就像手和足。现在,穆老伯一家在这儿幸福的团聚,而他父母的尸体落土没有棺材装,留下他一只孤雁,单独地飞。他耐得住单独,但是二十一年,整整的二十一年没再见到父母的面。父亲的充满了爱的眼睛,母亲的热吻和热泪,都只好向回忆里追念,梦幻里寻求。<br> “黄大哥,黄大哥!”<br> 穆次莉向他飞奔来,一只春天的鸟儿,荡开的裙子就像灵活的翅膀。他没有见过穆次莉,十六七岁吧,穆太太身上怀着她时来到台湾,他依稀记得父亲给他信中提过这回事。<br> “来,来,黄大哥,大家等着你切蛋糕啦!”穆次莉喘息着,一把抓着黄洛天的臂膀。<br> “切蛋糕?为什么要我切蛋糕?”<br> “你自已不记得?饭桶!你活着做什么的?!姐姐说,今天阴历五月十五,刚好是你的生Et!快嘛,蜡烛都快点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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