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
列车在青藏铁路上奔驰,这是一条神奇的天路。透过车窗,高原上洁白的羊群,裸露的褐红色的石块,天空低垂的云朵,远处圣洁的雪山,甚至铁路旁藏羚羊水汪汪的眼睛尽收眼底。我把这一切说给我的女人,靠在我肩膀上的女人听,尽管她听不懂,什么也听不懂。
黑发如瀑,披散开来,遮住了她半边精致的脸庞。
她玩着那只有钢琴家和诗人才配拥有的修长手指,嘴里轻轻哼着一首除我之外谁也听不懂的歌,脸上泛出婴儿般纯净的光,正陶醉于只有她自己才允许进入的美妙之中。
“一个疯女人。”前排的一个青年男子先是惊艳,在可望而不可即的良久窥探之后,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身旁的男子。两人失望之极,一脸的鄙夷。
对,她是个疯女人。如果她没有经历那一切,如果她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有一根比世界上所有女人都要强健的神经的话,或者如我一样,在经历了太多的痛苦之后能够安之若素,那么此时的她,一定会拿起手中的笔,写出一篇台湾女作家琦君似的美文。而在这之前,她能够做到,完全能够做到。
在走入这个车厢之前,在我苦苦找了她两年还没有找到之前,她还不是我的女人。只是我高中时的一个同学,一个比我高一级的学姐,一个因为疯了在街上被人追着看的疯女人。
现在她属于我了,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了。她再也不会拒绝我的爱了。尽管她内心深处是那么地爱着我,却忍受着不能接受的痛苦。
我之所以要利用大一的暑假带她到西藏去,是因为高中时她对我说过,这一生中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那神奇的雪域高原。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俩穿过学校外边那墙根长满青苔的小巷到河边去看书,她轻轻地对我说,她想去纳木错湖畔,坐在帐篷外的草地看星星。
我当时听了这话,以为是一个喜欢文学的小女生的童话情结,现在回想起来,莫非那时的她,就是在暗示我:假如她人生中遇到什么不幸,就让我带她到那里去疗伤?
啊!梅,我可怜的梅,你莫非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不能独自承受内心的伤痛,如一只折翅的鸟,孤独地坠入无边的黑暗,再也无人听你的呢喃,再也无人帮你完成这个心愿?是吗?是这样的吗?
梅,别只顾玩你的手指,告诉我是这样的吗?泪水滑过我的脸庞,回应我的只有梅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一片茫然。
我要带你到西藏去,还因为我相信,那雪山上圣洁的雪水,能够洗净她眼里所有的雾霭。如若不能,大学毕业之后,我就带你来到这里,在那雪山脚下、纳木错湖畔,一顶帐篷,两点寒星,三餐粗茶淡饭,相守一生一世。
列车在飞驰,往事幕幕……
出门是山
进门是山
低头看见山
抬头看见山
山、山、山
似乎所有的山都被人用鞭子驱赶到这里,连绵起伏的大山,像一只巨大的手,把散落在山坡的一个个村落紧紧地抱在怀里,抱得那么紧,好像一不小心这些村落就会四散逃掉。
大巴山在把雄奇俊伟的景色、清新如兰的空气馈赠给人们的同时,把闭塞与落后、愚昧与贫穷也毫不留情地遗弃在这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绵延了数千年的生存方式,在某一天突然被山外吹来的一股强劲的风改变了,人们惊奇地发现,原来生活可以这样过,于是男男女女纷纷扔下手中握得锃亮的锄耙,还有家中的老人小孩,洗净脚杆上的黄泥,拎着简单的行李,怀揣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纷纷加入外出务工的行列。
他们搭上一辆辆长途客车,登上一艘艘沿江而下的轮船,走出三峡,走出库区,在客车的一路颠簸中,在汽笛的声声长鸣中,涌向祖国的四面八方,开始书写一部库区农民进城务工的鸿篇长卷。
鞋厂、制衣厂、玩具厂……活跃着他们的身影,印花、倒模、车床……一个个陌生的词汇走进他们的生活,在另一片土地里,库区民工用勤劳和智慧开始了另一种耕耘。
当棒棒,帮小工,做保姆,开面坊,卖水果,开馆子……一张张黝黑的面孔在城里人的视线里穿进穿出,憨厚的笑容丰富了城市的表情。
于是,重庆话开始了与广东、上海、北京等全国各地语言的亲密接触,人们知道了有一个地方,她有一个古老而美丽的名字叫三峡,她有一个年轻而响亮的名字叫库区。
这些进城的民工在把困扰了祖祖辈辈的大山丢在身后的同时,把老人无助的眼神、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喊也丢在了身后。于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弱小无依的小孩支撑起了一个个家,人们称这样的家为“空巢”,把生活在这种家庭里的孩子叫做“留守少年儿童”,也叫“空巢儿”。
春天又来啦,桃树在开花
燕子回来啦,娃娃在长大
小鹰在巢里,等着他妈妈
妈妈回家家,不怕风雨大
我也要长大,我要学妈妈
天空那么大,鹰儿走天涯
小的时候,奶奶常抱着我,坐在门前的石凳上,轻轻地哼唱这首她自己编的童谣;听着听着,我就不再想妈妈了,就在奶奶的怀里睡着了。
后来我大了,读书了,不再听奶奶唱了,奶奶就一个人在有月亮的晚上唱。引得院子里的一帮小孩围在她身边,一个个双手托着下巴,扑闪着大眼睛。那一双双明亮的大眼睛,就像一颗颗闪亮的星星,围绕在奶奶的身边,眨啊眨、眨啊眨……
奶奶 老屋 家2
看来今年的春节又得一个人过了,不,准确地说,是两个,还有一个是奶奶。
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双眼深陷,脸皱得像个风干的核桃;一头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由于经常上坡砍柴的缘故,小棍、杂草成了奶奶头上独特的装饰。
奶奶本来就不高,加上人老了,背驼了,显得越来越瘦小,还没有我的肩膀高。
不过奶奶还能干活,种着我家四口连同她一共五口人的庄稼,圈里还养了一头肥得连食都懒得起来吃的大猪。奶奶把这头大笨猪当孩子养,每次喂食都要对着它说上一阵子话。都说老人害怕孤独,我想奶奶是老了。或者她不老,但很孤独。
奶奶一个人在家,守着这老屋,种着几亩薄地,自生自灭地活着。
我觉得奶奶比愚公还愚公,愚公算不得什么,他是男的,还带着一大帮儿孙。我奶奶是女的,就一个人,种这么多庄稼,所以初中时学《愚公移山》这课我一点都没有感动。真的!
我还有个大伯,就在隔壁,五十多岁了,身子硬朗,经常一双赤脚,走路脚踏得山响。他养着爷爷。
在农村,习惯兄弟分养年老的父母。我们郝家在爷爷这一辈一共有三房,我爷爷在他三弟兄中最小,按照我们三峡库区的说法,属于幺房。我们幺房在老爸这一辈男子就两个,大伯和我老爸。
在分家的时候,爷爷奶奶随着那些他俩打拼了一辈子、省吃俭用才挣来的破东烂西分派到了大伯和我家。
爷爷到大伯家的时候提着他的旱烟袋,还有那管陪伴了他几十年的铜烟锅。
奶奶到我家的时候抱着那块五指厚的猪草板儿。奶奶说,那块猪草板儿剁出来的猪草培养了很多猪状元,分家时谁也甭想得,她走哪儿猪草板儿到哪儿。奶奶有一特殊爱好,就是养猪。
在分家时,好像爷爷奶奶那些破东烂西才是两家人争夺的对象,而爷爷奶奶只是附属品。
我记得大伯娘和我妈在分家的时候大吵了一架,原因是我家分的洗脚盆是木的,大伯家分的是塑料的,并且两个脚盆大小还不一样。大伯娘说我家的木盆结实些,我妈说她家的塑料盆轻便些。
大伯让她俩交换她们又不愿意,因为那是她俩抓阄得来的,都紧紧抓着自己的盆,生怕对方抢了去。好像自己手里的盆就是一聚宝盆,会在日后生出满屋金光闪闪的东西。
她俩特相信自己的手气,也特迷信,都相信自己抓阄得来的东西会给家里带来好运,但又都觉得自己吃了亏,所以不甘心。
她俩还在吵,我老爸说,再吵我拿来摔成两大块,两个女人立即鸦雀无声。因为我老爸脾气特暴,说得出来做得出来,就像我。不不不,说颠倒了,是我的脾气像我老爸。
我还有两个姑姑,嫁到山外几十里远的麻柳镇上去了。
听说我两个姑姑年轻时特漂亮,是这山里五朵金花儿中的两朵。据说当初上门提亲的人之多,把我家那条恪尽职守的大黄狗都咬瘦了。
但到底是不是真的,已无据可查,因为我家那条传说中咬人咬瘦了的大黄狗早死了。
不过有一点是真的,就是我两个姑姑被好事者介绍给了镇上两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原因是那两个后来成为我姑父的小子当时吃的是皇粮,而且还有个单位,虽说人不怎么样,单位又差,但是在当时农村人的眼里,我那两个姑父不亚于现在一大款。
尽管他们在镇上找不到媳妇,但对于农村姑娘来说,他俩还是充满了神秘的光环,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姑娶回了家。
按照当时的说法就是我两个姑姑掉到福窝窝儿里了。尽管后来世事变迁,他们的地位一落千丈,但我那两个姑姑还是信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古训,在他们“讨口”的时候给他们背背篓,一起携手走过了人生最艰难的一段历程。
我姑姑的麻柳镇3
其实当初我大姑嫁过去的时候他们也并不年轻。大姑父当时二十八岁,大我姑姑十岁,在镇上属于找不到对象的老大难。
大姑父家里穷得舔灰,三间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公房住着一家五口人,包括他父母、姑父和姑姑,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叔子。
大姑的家在麻柳镇的边上。那个镇子地势不平,依山而建,姑姑家位于镇的高处。
从大姑家向下望去,一片灰蒙蒙的瓦房布满了整个山坡,一些窄窄的石板小路就像这镇子的血管,到处蔓延,把这镇子连成一气。
这是库区深处的一个古镇,在其他地方疯狂地用钢筋水泥代替砖瓦土墙的时候,这个镇子的人们依然在这灰色瓦檐下穿进穿出,叽叽喳喳,上班下班,溜达闲谈。
大姑父还有几个姐姐妹妹,不过都早早地嫁了,原因是家里太窄,窝不下这许多的男男女女。还有就是家里的经济太紧张,供不上这么大一家人的嘴巴。年轻人吃长饭,几口就是一碗,一大锅稀粥嘴巴转一圈就见底了。
大姑父的父亲原来在一个集体企业,叫什么木船社,是几十年前汤溪河里还看得见木船时存在的一个企业。后来有了公路,陆上交通发达起来,木船渐渐消失了,大姑父的老父亲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了。
汤溪河也就像一个老妇人的乳房,开始干瘪。直到三峡大坝蓄水,汤溪河才又丰盈起来,可是再也看不见那些木船和纤夫了。
那时还没有“下岗”这个词,“下岗”这个词属于新鲜词汇,就像现在的“粉丝”一样,是应时而生的。
那时人们失去了工作就叫做“舔碗儿”,其实这个词语还挺形象的,没有工作,又没有土地,那时又没有现在这样开放,又不兴打工,你不“舔碗儿”才怪。
看来从劳动人民中来的语言就是形象生动,所以老师在上课的时候叫我们注意汲取生活语言的营养。
不过,轮到我大姑父失去工作的时候就使用新词了,叫“下岗”,并且还有个后缀,叫“工人”,意思是还是承认你的身份。
中国自古以来都讲究出身,含糊不得。姑父的老父亲“舔碗儿”之后就拿出家传的绝活——木工手艺,帮人箍木桶、做洗脚盆、修扁担,挣几个小钱儿买每个月的供应米。
那时还没有自来水,人们吃水都要到镇子边上的河里去挑。时代的落后反而救了大姑父一家的命,就靠他老父亲的手艺,一家人才挺过来了;否则,他们家就和我们家扯不上关系了。当然,我说的是姑父还没有在那破单位上班的时候的事情。
那样我就不会叫我姑父为姑父了,该叫他“下岗工人”。我是说按照现在的叫法,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时还不知道我在哪里。
再加上他老母亲开了几块荒地,有空时到菜市场拣点烂菜叶,喂了头猪,到年底杀了卖掉,换一些钱,所以日子虽然艰苦,倒也马马虎虎。那时城里的土地没有现在这么紧,在屋前屋后刨块荒地还是比较容易的。
听我奶奶说,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那猪圈,农村的猪圈一般离卧室都比较远,可他家的猪圈就建在卧室窗子下的一小块空地上,风一吹,满屋子都是猪屎味。
夜晚睡觉的时候,猪打鼾放屁的声音像在唱歌。奶奶说,大姑结婚请她去过门的时候,她一晚都在听猪这样“歌唱”。
她说,她夜里起来小解,以为是在家里,摸到屋角的尿桶去撒尿,结果摸不到尿桶,才发觉是在走亲戚。
那年月不像现在,讲环保,主要讲的是肚子饱。一个人在肚子还未填饱的情况下对环境的要求不是那么高的,所以在镇上养猪的大有人在。
我曾经听我姑父说过,假如那时给他一碗肉,他敢在粪坑边上蹲着吃。这话让我恶心的程度是两顿没有吃饭。
我爷爷的乌鸦嘴4
其实当初爷爷挺反对这门亲事。爷爷说,你变个什么虫,就钻个什么木。意思是说你是个农民,就该嫁个庄稼汉。
爷爷说大姑,“你又没有个工作,一家人吃姑父那点钱,吃完了只有去喝西北风。”都说父母不能这么说子女,父母对子女是金口玉言,说一句灵一句,就相当于古时候皇上说大臣,金口玉言。
据说当时我奶奶听了这句话,一连呸了三口,“呸!呸!呸!”声音一声比一声大,末了还“啪”的一声吐了一口浓痰。在农村,如果说错了话,不想它应验,是小孩说的就补一句“童言无忌”,大人说的就“呸呸呸”,那么这话就等于没有说。我奶奶很相信这个。
但是,奶奶当初并没有呸掉我爷爷的乌鸦嘴冒出来的失口话,那条大黄狗也没有把爷爷金口玉言消化掉当狗屎拉出。多年以后,我姑父最初下岗的那会儿,我大姑家就差点应验了我爷爷十几年前的预言。不过没有喝西北风,只是到菜场去拣了别人丢下的黄叶,在黑夜的掩护下完成那尴尬的任务,以度过那段艰难日子。
大姑是在夜里去拣的,她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狼狈相,也不想让爷爷知道她的处境。我大姑特像我奶奶,性格倔强,什么事情都不肯认输,都喜欢一个人扛着。就是这样一个好姑姑,在后来的岁月里命运却无情地捉弄了她。生活的不幸让她由一朵带露的花儿变成了一根枯萎不堪的草。
月亮神啊,你在把爱撒向人间的时候,是否忘记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的大姑,一个当年花儿一样的善良美丽的女子。
尽管爷爷一再反对我大姑嫁给姑父,但是那时大姑铁了心。因为姑父找到了工作,接的他父亲的班,安排在供销社。虽然是个炊事员,但是好歹是个吃皇粮的。都说女大不中留,奶奶心疼闺女,站在姑姑一边,爷爷也就只好妥协。
多年以后,大姑家的衰败让爷爷疼足了心,后悔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说害了大姑一辈子。为这爷爷和奶奶还干了一仗。
其实算不上干了一仗。就是在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爷爷用眼睛剜了奶奶一眼,奶奶就呜呜地哭,就不吃饭。爷爷怕奶奶寻短见,到坡上去干了一会儿活,心神不宁,马上折身回来,在后窗悄悄看奶奶是不是吊在屋梁上了,结果看见奶奶在补他的衣服。
爷爷咳嗽一声,吓得奶奶把手都刺出血了。奶奶就开口骂:“你个死老头子不到坡上去干活,回来装神弄鬼干什么?”
爷爷涎着一张老脸说:“回来看你上吊没有!”奶奶说:“你个死老头子,不想活了去找个牛脚窝淹死。我还没有活够,儿女一大群,还要活着享福。”
爷爷说:“享个夜壶!这些龟儿子,钱没有个钱来,电话没有个电话,一个个翅膀硬了,都飞走了,把两个老龟儿子留在窝里,还带个小龟儿子。”
爷爷口里的小龟儿子就是我,那年我七岁。奶奶那时常常在屋旁的大石头上望,她是在望从这个巢里飞出去的鸟儿。
我还有个小姑,步了大姑的后尘,也嫁到麻柳镇去了。小姑父原来有个单位,是一家摩配厂,原先还有得工做。由于人生得不灵活,后来厂里改制,第一批下岗的名单上就有他的大名。小姑又没有工作,据说当初小姑父听到下岗的消息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后来他们的事情也让奶奶操碎了心。
展开
——蓝锡麟(著名学者)
这部小说担当起反映空巢问题的大任。众多鲜活的人物,不同的家庭际遇,共同的留守结局。空巢恋歌写得让人潸然泪下。语言有浓郁的时代气息。
——李显福(著名作家)
面对一幕幕令人不可思议的场景,一个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性格,一次次使人震撼不安的行为,牛车在《空巢》中一一为我们剥去外壳,为每一种现象寻找一个理智的原因,然后勇敢地站出来提醒每一个人:关注留守少年!
——李晓琼(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