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候补指导员
派往泥太阳村的市委新农村建设工作队的指导员疯了,这个小如芝麻绿豆的事件一时间成了滇西市的特大新闻。
这条从非正式报纸发布出来的民间新闻,以口传的形式风一样地席卷了滇西市的大街小巷和村村寨寨,成了滇西人茶余饭后最兴奋神经的谈资。关于泥太阳村新农村建设指导员疯了的新闻在口传形式下逐渐变形,已经从新闻演变成了故事,这个故事至少以七八个不同的民间版本在市民中广为传播,除了个别真正了解真相的人,没有人能搞清楚究竟哪一个版本是真实可靠的。如果说正式媒体的新闻是以真实作为生命的话,那么民间新闻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不可靠和真假难辨。
一个小事件要成为特大新闻,这其间必有缘由,这泥太阳村新农村建设指导员疯了的事件也不例外。它之所以能从小事件变成大新闻,是因为两个因素。这第一个因素是人,疯了的指导员是个女性,而且不是一般的女性。她是滇西市唯一的高校——滇西学院的女教师,名叫范若娴。这范若娴在滇西学院可是赫赫有名的。她刚从省外一所重点大学分到滇西学院不到一年,学的是古典文论,拥有博士头衔。如果不是所学的专业太偏太难找工作,范若娴是不会来这偏远的滇西学院的。所以,范若娴一到滇西学院就被院领导视为宝贝,成了重点培养的对象。但这跟范若娴的有各无关。范若娴的有名,跟她的才华关系不大,关系大的是她的长相。范若娴一踏进滇西学院的大门,就让滇西学院的男教师男同学震惊了,他们都误以为学院里来了一位形象气质超群的女明星。连滇西学院文史系最古板的系主任施有才老教授在见了范若娴后,竟情不自禁地背诵起了《登徒子好色赋》,这在后来的岁月里成了滇西学院年轻教师背地里调侃施教授的笑话。每每说到范若娴,就会有年轻男教师学着施教授的样子摇头晃脑道:增一分太高了,减一分太低了,擦朱太红了,涂脂太白了……现在,这才情和相貌都堪称非凡的女人却疯了,能不是激动人心的新闻吗?
这第二个因素当然就是泥太阳村了。这泥太阳村,在滇西市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说泥太阳村名气大,是因为它是最令滇西市委、市政府头疼的“上访村”,滇西市一年的上访事件,近一半都来自泥太阳村。据说连两口子打架闹离婚,自认为吃亏的一方也会上访。上访这样的事,在泥太阳村成了家常便饭,有的人甚至是煮几个玉米棒子装在袋子里往身上一背就上访了。在泥太阳村,村有不平事,不是坐下来想办法解决,而是拔腿上访。有的人家,久而久之,都成了上访专业户了。
上访成为泥太阳村的传统,其源头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是滇西解放不久的事,泥太阳村出了个叫李有山的民兵英雄。这李有山在清剿蒋残匪的战斗中立了大功,他用一支土制猎枪击毙了一个蒋残匪的团长。在歼灭蒋残匪的庆功会上,李有山得到了他一生都认为最弥足珍贵的奖品——一支半自动步枪。拥有了这支半自动步枪,李有山就成天背着它,在边境一线无限警惕地转悠,内心巴望着从边境的那一方有股蒋残匪冒出来,然后他照着他们的头把他们一个一个打开花。但蒋残匪似乎明白了李有山的心思,个个都变成了缩头乌龟,就是不冒出头来给李有山这民兵英雄做靶子,这实在令渴望再次立功的李有山内心万分烦躁。转悠来转悠去,眼睛里就出现了幻觉。草木皆兵的他一见风吹草动举枪便打,有一次他就打伤了一个在森林里捡拾菌子的妇人。人们都害怕见到李有山,害怕成为他的活靶子。村上于是把他的情况汇报到了区里,区里又汇报到县上。县上觉得问题相当严重,就派人来没收了李有山的枪。被没收了枪的李有山,内心里相当口气。想来想去就用口袋装了几斤新碾的白米,背在身上就从区里县里省里一路上访而去,最后头发冷乱胡子拉碴一身褴褛浑身散发出恶臭的李有山来到了北京。真是印证了那句苍天不负苦心人的老话,李有山在北京见到了中央首长。后来中央首长亲自批示,要求县里把步枪归还李有山,但不再配发给李有山子弹。上访归来的李有山背着一支空枪回到了泥太阳村,逢人就讲他上访得到中央首长接见的经历。李有山的上访成功,从此刺激了泥太阳村的上访欲望。有一个笑话这样讲泥太阳村,说两个人在街上赶集,一个碰了另一个一下,那被碰的就鼓圆了眼睛,碰人的那个说,你甭这么瞪我,小心我上访你。
但泥太阳村的名声大到在滇西市妇幼皆知,并不仅仅是因为上访。它还与两个泥太阳村发生的真实故事有关。一个是关于水管,另一个是关于化肥的故事。这两个故事把泥太阳村都妖魔化了。在滇西市,谁要做了出格的事,就会有人说,你不会是从泥太阳村来的吧。
先说一下水管的故事。
当时滇西还没有地改市,还叫滇西地区。滇西地区军分区搞军民共建,选择的试点就是泥太阳村。军分区选泥太阳村做试点,是经过认真考虑的。泥太阳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代,它完全是戍边的产物。当年明朝皇帝派了大批将士戍守西南边境,这些离乡背井的将士在这里一边戍边一边屯田,久而久之,就在这儿安了家。据地方历史方家考证,泥太阳这个名字就与一个明朝的戍边大将军有关。传说那戍边大将军到此,只见连绵不断的阴雨和遮天蔽日的乌云。这大将军一气之下,从地上抓起一把红土,挥手在山岩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太阳。从此,这地方就风调雨顺,阳光明媚,春和景明了。从那以后,人们就把这儿叫做泥太阳,有了村子就叫做泥太阳村,而泥太阳村后面有着巨大太阳图腾的后山就被叫做了将军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年阴雨来临的季节,人们都会到将军岭的太阳崖去祭奠,至今崖下的将军庙依旧香火旺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连缅甸那方的边民也有过来参拜的。
对于军分区来说,选择泥太阳村搞军民共建试点,那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军分区政委甚至认为这是自己政工生涯中最出彩的一笔。军分区派人到泥太阳村后,第一件事就是解决泥太阳村的人畜饮水问题。过去,泥太阳村的人畜饮水,都要用马到附近的山涧里驮,军分区的人到后,就搞来了水管,把山涧里的水引到村子里来,水管龙头就安在了老村长家院子里。水管安上几个月后,一天,泥太阳村有一个卖山货的村民来到滇西城里,卖了山货就顺便去了一趟军分区。军分区的干部接待了他。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村民说,首长,我要上访。军分区的干部说,老乡,你有什么冤屈?村民呷一口热茶说,我球冤屈都没有。军分区干部说,你没冤屈,你上访什么?你有什么情况,就直接汇报好了。村民说,好,我汇报,首长,你们的水管裂啦。军分区的干部听了这话有些哭笑不得,把村民送走后就把这事报告了政委,政委听了这事就气得吹胡子了,他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说,什么刁民?我们的水管?这分明是他们的水管嘛,你说这泥太阳村的人真日怪,一点主人翁意识都没有!
再说一下化肥的故事。
泥太阳村过去耕作从不用化肥,用的都是牛屎马粪和山上茅草地里收拾来的秸秆渥堆后的农家肥。后来云南省建成了云南天然气化肥厂,用从四川接过来的天然气在金沙江边生产尿素。这尿素是上好的化肥,施到地里后包谷秧苗就会疯长。当时想到泥太阳村地处边疆,上级就下拨了一批化肥,免费送给泥太阳村。泥太阳村的村民被区里通知去领化肥,大家情绪高昂地都去了。到了区里的供销社,村民们领了化肥,准备背着回村去。这时一个好奇的村民弄开了分给他化肥的袋子,看到了那些雪白晶莹状似白糖的尿素,就抓了一撮放进嘴里。但尿素的味道显然比白糖差多了,馋嘴的村民就蹲在地上呸呸呸地吐个不停,吐完了嘴里的尿素,这个村民的四周也围满了看稀奇的乡亲。这村民于是站起来,把一袋白花花的尿素全部倒在了地上,他用手一边使劲抖搂着装尿素的袋子一边对领了化肥正围着他看的乡亲说,这尿素难吃死了,一股怪味,庄稼吃了会生病的。听这村民这么说,所有泥太阳村来领化肥的村民都把化肥倒地上了,那些尿素在供销社的门前推成了一个漂亮的雪山。当供销社供销员目瞪口呆时,泥太阳村的村民眉开眼笑地提着印有尿素字样的袋子,扬长而去。
这些袋子被拿回泥太阳村后,就有村民别出心裁地用它们做了衣服。看着这袋子还可以做成衣服,其他村民便纷纷效仿,一时间,区上的乡街子上,就有了一道非同寻常的风景。三三两两泥太阳村的村民,穿着印有尿素字样的衣服,在乡街子上招摇过市,招惹了众多惊奇的目光。
这事渐渐地就在滇西范围内传开了,最后就传成了滇西人耳熟能详的歇后语:泥太阳村人领化肥——不懂科学。
关于市委派往泥太阳村的新农村建设指导员范若娴疯了的小道消息,在滇西市越传越不靠谱。有人甚至恶意地传播,说范若娴疯了都是因为美丽惹的祸。说她因为太漂亮,到村里后就被村长盯上了。泥太阳村的村长是个色狼,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扮成魔鬼摸到了范若娴一个人独住的屋子里,把范若娴强暴了,范若娴惊吓又失身,所以就疯了。传播这小道消息的人说得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睛。你们不信,去县里问问,村长都被公安局用警车带走了,现在还关在监狱里。
为了辟谣,市委宣传部指示滇西电视台,就今后如何搞好泥太阳村的村风文明建设采访了泥太阳村的村主任寸云海。这个本来就是为了辟谣的采访实在是糟糕到了弄巧成拙的地步。没有见过世面又老实巴交的村主任寸云海,面对着滇西电视台的摄像机,像是面对着一门迫击炮一样惊慌失措。从来没有接受过采访的他不仅表情诚惶诚恐,而且说话结结巴巴,没有条理,不着边际,更要命的是,他还不停地用他那双肮脏的大手一个劲地抹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
这个糟糕透顶的采访在滇西电视台的一个过去几乎无人问津的栏目《村官访谈》里播出了,让滇西电视台大感意外的是,它创造了高得惊人的收视率。看过这个节目的人都说这哪儿是采访,更像是审问。那寸云海不像村长,更像罪犯。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做贼心虚的人。伴随着这个节目的播出,另一个更恶毒的谣言又不胫而走。谣言说市里领导怕出丑,就花工夫掩盖村长凌辱女博士的罪行,想瞒天过海,欺骗市民。
恶毒的谣言杀伤力实在太厉害了,连滇西市以镇定自若著称的市委皇甫书记也坐不住了,气得在常委会上拍了桌子,要市公安局把制造谣言的人找出来。一些对皇甫书记过去有意见的人背地里议论说,这次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本来没有把泥太阳村列入试点,可好大喜功的皇甫书记硬要去啃这块硬骨头,这下可好,崩了牙了,吃不了兜着走,活该!
市委决定搞百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村的最初,确实没有泥太阳村。泥太阳村的名字,也确实是皇甫书记加上去的。但把这归罪于皇甫书记好大喜功,确确实实是冤枉了皇甫书记。皇甫书记当时的初衷是,泥太阳村地处边境,把泥太阳村发展好了,不仅可以成为滇西市的范本,而且对边境那方的边民也有示范作用。作为一个有政治眼光的领导,他深知邻国的发展与文明的进步,跟本国的发展能够相得益彰,才会有一个更有利于和谐发展的国际环境。
但好事总多磨,线总从细处断,偏偏事情就出在了泥太阳村。常委会上,有常委建议,取消泥太阳村作为滇西市百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村试点的资格。但这个建议马上遭到了更多常委的反对。他们说,遇到困难就回避,这不是我们滇西市委做事的作风。皇甫书记最后发言,他说,这泥太阳村的新农村示范村试点的资格,谁也不能取消。这泥太阳村,必须要成为滇西市新农村的示范村。
书记发了话,自然是一言九鼎,没有人再争论泥太阳村试点资格是取消还是保留的问题了。话题便又转到了从哪个单位派指导员去泥太阳村指导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问题上来了。有常委提议,这个候补的指导员还从滇西学院派遣。其他常委不同意,说学校毕竟是象牙塔,处理问题难免书生气。有人建议从市委机关派遣,但梳理了一遍市委机关符合做指导员条件的人,都不太令皇甫书记满意。这时有常委嘀咕了一句,这泥太阳村不是“上访村”吗?市纪委书记说,我们今天谈的不是上访的问题。那常委说,我没说今天谈的是上访问题,我是这样认为的,泥太阳村既然是有名的上访村,我们何不从信访局派人?这样,岂不是既可以搞新农村建设的指导,又可以监视村里的上访动态,这可是两全其美一箭双雕的好事。
听了这个常委的话,皇甫书记点了点头。皇甫书记说,我看就从信访局抽人。他回头对正在后排埋头记录的秘书说,你给市信访局的段局长打个电话,让他明天一早到我办公室来。
段局长没想到书记找他,是要让他从信访局抽人去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指导工作,而且是派往泥太阳村。段局长一脸为难地对皇甫书记说,信访局已经抽了一个人出来去当新农村的指导员了,现在信访任务重,人手紧,能不能从其他单位派。段局长的话让皇甫书记很不高兴,他阴沉了脸看都不看段局长说,老段,你行呵,跟我讲价钱是不是?这滇西市就你信访局忙,其他单位都是吃闲饭的是不是?抽了你一个指导员,就不可以抽第二个?我告诉你,这可不是我皇甫的个人安排,这是常委会的讨论决定。
段局长没想到抽一个新农村指导员这样的小事,还要经过常委会讨论。他慌忙说,书记,你别生气,我抽人还不行吗?
皇甫书记阴霾的脸有了转晴的迹象,他抬起头,看着段局长问,你决定抽谁?
路江民,段局长脱口而出。
段局长之所以会想到路江民,倒不是他器重路江民,事实上,段局长对路江民还有个小小的成见,这成见主要是因为路江民这毛头小子总对段局长领导下的信访工作吹毛求疵,开口闭口总说人民群众上访,说明他们相信党和政府能为他们解决问题,鸣冤昭雪。他还在一次工作会上含沙射影地批评段局长把上访群众比喻成洪水猛兽是不妥的。这就让段局长心里有了个不大不小的疙瘩。但段局长脱口说出路江民这三个字并非没思量过,因为就在今年年初,路江民还成功地劝走了泥太阳村两个上访群众。皇甫书记问他抽谁,他就想起了这事,于是就说出了路江民的名字。
这人平时在信访局表现如何?皇甫书记又问。
一般。段局长挠了挠头说。
这人平时在工作上有没有什么毛病?皇甫书记问得相当认真。
段局长想了想说,大的毛病没有,小毛病有一些。在我看来,这路江民的毛病就是对信访工作太理想化,有一次他公然在会上说,对待上访者,要像对待自己的亲戚。这路江民是刚从云大社会学系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做指导员年轻了点。
他今年多大?皇甫书记问。
刚满二十五。段局长答。
二十五岁,要在战争年代,当团长师长的都有,怎么今天就不能当一个新农村指导员?老段,不是我说你,你这观念这思想也太陈旧太僵化了。你说路江民的毛病是对信访工作太理想化,理想化有什么不好?如果每一个信访工作者都是理想主义者,我相信我们的信访工作会做得更好。路江民说对待上访者要像对待自己的亲戚,我觉得这一点都不理想化。路江民说的这话我现在送给你,先从你做起,像对待亲戚一样对待上访者。如果你们信访局这么做了,那就是真正帮了市委市政府的大忙。不用再考虑其他人了,凭这句话,我看这叫路江民的人去泥太阳村当新农村指导员,行!
段局长被皇甫书记数落了一通,心里老大不高兴地回到信访局。他对正埋头写材料的路江民说,市里派你去泥太阳村做新农村的指导员,你抓紧时间移交一下手头的工作,赶早去上任。
路江民说,局长,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段局长说,我也没有。这是皇甫书记的意思,他说你行。
路江民有些惊讶,他摸了摸自己的头说,这皇甫书记,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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