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红日还没有跃出林梢的遮蔽,山谷里仍弥漫着淡淡的晨雾。杨柳枝条虽是才吐嫩绿,却已透过初春早晨的寒意,向人们预示了夏季的暑热。那清洌洌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飘下万千条乳白色的氤氲,像淡淡的轻纱在缓缓上升。
随着晨雾的消散,坐落在山谷深处颇具俄罗斯农村建筑风格的营房显现出来。红砖、白瓦、爬满绿色植物的院墙,显得整洁而朴素。它坐北朝南,在营区两侧的斜坡上,用鹅卵石镶嵌着“抗日到底,还我河山”八个大字。
这就是东北抗联新组建的特别行动支队的驻地。此时营区内的操场上人声鼎沸,铿锵有力的队列口令声,训练刺杀时的吼叫声,战术配合时那尖锐刺耳的联络哨子声。单杠、双杠、木马上不时有人翻上跃下,整个营区呈现出一派生龙活虎的气氛。
可作为这支特别行动支队的队长,却发现似乎在哪里出现了问题。许多人在悄悄议论着什么:“喂,听说总部给咱们分队送来个后门兵”。
“听说是咱们抗联五师参谋长的儿子,据说他父亲曾是洛队长的老师。”
“那他父亲现在是做什么的?”
“好像是咱们八路军鲁南第九军分区的政委。”
“那可是老革命的后代了。”
“那是了,听说还是总部李克农部长特批的呢。”
“他什么时候来?”
“怎么你着急了?”有人笑起来。
“我只是好奇,也不知他会把兵当成什么奶奶样”。
洛队长站在角落里的一株柳树下,注视着战士们的操练及营区的一切。眼角上的皱纹在缓缓的跳动着,颈部的血管不时轻轻的抖动几下。每逢他注视全连训练时,他的内心总会涌起一股甜滋滋的感觉,在他看来这就是他的王国。
可今天他的却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那样腻歪,他想象得出战士在说什么。坦率地说他真的不想要这个兵,可他又实在说不出口。他的父亲毕竟是自己的老师啊,更何况还是自己参加革命的引路人。
通讯员小黄兴冲冲的跑了过来,“处长——新兵到了。”
他转过了身:“人呢?”
小黄眨巴着眼睛,表情有点怪的说:“在队部门前呢,总部派小车送来的,可神气了。”
当队长见到这个新兵时,他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顿时大了一号,他差点晕了过去。
这是什么兵啊?腰带扎得太紧,人几乎成了葫芦状。肥大的裤管里,塞进一双从来就没伸直过的腿,中间甩着一对从来也靠不拢的膝关节。上衣口袋里不知塞了些什么零星物品,胸前凸起两个大包。拖着大裤裆,敞着怀,军帽歪戴着。最要命的是他双目微闭似睡非睡,身体还不时在轻轻的摇晃着。双手提在胸前,缓缓捻动着手中的一串黑色的佛珠,嘴唇还在微微蠕动。妈呀!他在念经呢。
战士小唐掂起脚尖轻轻靠近他,伸手将他的军帽拽了下来。只见他那发青光亮的头皮上,还清晰的留有两行灰白的戒疤。小唐伸手弹了一下,笑嘻嘻的说:“潮乎乎的,还没熟呢。”
那个念经的新战士虽未恼怒,却也满脸通红的一把抢过帽子。连声说道:“罪过、罪过!”惹得周围的战士一阵哄堂大笑。
分队长走了过来,摆了下手制止了战士们的哄笑。他走到这个新兵面前,笑着说:“我是分队长叶成林,怎么样?是不是也能做下自我介绍”。
那个小战士慌忙收起佛珠,有点窘迫慌乱的说:“施…施主…-”
话还未说完,小唐很顽皮地插了一句:“小师傅,我们不叫施主,叫长官。”
战士们又是一阵大笑。分队长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以后熟悉就好了,如果我没记错,你就是袁火生吧。”。
袁火生连连点头,“是!是的!。”
分队长又说:“来!大家欢迎新战友作自我介绍。”
袁火生收起佛珠,使劲挠了挠脑袋。才说道:“我这个人命苦啊。因父母亲都在白区工作,所以我是在寺院里长大的。记得我出生时,夜空中掉下几颗耀眼的彗星。据说只有得道高僧与奇人异士降生时,空中才会有耀眼的星辰出现。况且在我的背脊上,还留有一道暗红色的鱼鳞状斑纹。听说秦始皇降世时,他的背上就有一道鱼鳞。可等我长大了才知道,原来彗星并非是什么吉祥物,它的俗语是笤帚星、是灾星。而我背脊上的那条鱼鳞状斑纹,只不过是接生婆遗落在我背脊上的一条带血的纱布。”
大家听得有点目瞪口呆,更是趣味盎然,就连分队长也是暗暗称奇。
袁火生仍然慢悠悠的说着:“这下子,我的雄心壮志顿时烟消云散。你想啊,哪有真英雄大丈夫,是在笤帚星的照耀下降生的呢。如果说有,那也只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剜绝户坟、踹寡妇门的坯子、混子、小流氓。于是,寺院里的长辈及师徒们总说我生性玩劣,懒惰、好色、朽木不可雕也,因为我的出生太让他们失望了。其实在我妈肚子里时,我从来不哭、不闹、不踢、不乱蹦、这就足以证明我原本是个守规矩的好孩子。不过,没关系!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和尚不当了,老子投军去,于是我就到了这里……”
他讲得是有声有色,尤其是那一番受尽委屈的抱怨。更让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乐得是前仰后合。
唯有处长却意识到这个活宝,将来必是可造之材。而理智和经验又在提醒他,这肯定是个极难管理的刺头兵。
唯有洛队长却意识到这个“活宝”,将来必是可造之材。而理智和经验又在提醒他,这肯定是个极难管理的刺头兵。
劳累了一天的太阳疲倦了,开始收敛烈日的炎威,悄悄融入绿色的峰峦。泼洒出的火烧云,使天地间浮起红色、黄色、金色、紫色、桃红色的妩媚。
训练一天的战士归来了。他们从井里拎上来冰凉彻骨的山泉水,痛快淋漓洗漱着。再将冰凉的井水顺头顶浇下来,舒坦得嗷嗷直叫。洗浴后,这些战士们并不急于穿上衣服,而是盘腿坐在台阶上,大树下、井台旁。卷上一支旱烟,深深吸上一口,半天也不吐出来。让浓烈辛辣的烟雾,在嗓子眼里停留着,盘旋着,慢悠悠的品味着。直到憋足了劲,过足了瘾,喉头“呃呃”有声了。这才缓缓的将这口淡蓝色的烟圈吐出来,眯着眼睛饶有兴致的欣赏着淡蓝色的烟圈,俏皮的升到空中飘逝而去。浑身的骨节不断发出咔咔的声响,舒坦的闭上眼睛,一天的劳累顿时烟消云散。
袁火生惊讶得张大了嘴,他们没想到驻守在国外深山中的连队生活是这么粗犷豪放,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一切是那么简单明了,一切又是那么融洽明快舒张有致。在这里远离了母亲的挑剔,父亲的训斥责骂,这里别有洞天。
于是他淡化了陌生感,寻觅到了似曾相识亲切感,找到了原本就属于他的认同感。
本来军营生活的清苦对于袁火生来说,并非一点思想准备没有。但当你真的成为军队中的一员时,你才会知道这其中的差别有多大。
就生活的清苦而言,他早有思想准备。最让他们无法适应的是,单调得日复一日在重复的生活方式。铁的纪律,严谨过于苛刻的时间观念。而最让他头痛的是射击,因为他拒绝杀生。他的手指一靠近扳机就浑身发抖,只要一见血、眼就发黑、就呕吐、甚至休克。
叶成林知道他自小是在寺院长大的。虽然他的父母是想让儿子彻底摆脱宗教理念,及寺院的戒律对儿子的影响和束缚。但禅宗及道家“不杀生”的理念,对小袁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
队里几个干部商量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洛处长向叶成林详细做了布置,他狐疑不决的执行去了。处长又对冯镇海副队长说:“咱们队里属你枪法最好,是有名的快枪手。这件事非你莫属!这招无论行不行,小袁及叶分队长的人身安全你要负全责!”
冯镇海笑着说:“没问题!至于行不行的我不好说,但他们的人身安全我担保”。说罢,他拉上通讯员小黄也走了。
天色渐渐的晚了,夕阳已使所有的景物都显得有点模糊飘渺。
叶成林分队长带着小袁驱赶着驴车去集市采购物品,又去邮局办了点事。返回时天色已晚,为了抢时间,分队长驱赶驴车离开大路,拐入一条隐蔽阴暗的林间小路。
这条小路虽说比走大路要近七里八里的,但必需经过一条隐没在桦木林中的峡谷。据说最近又时常有野兽出没,屡屡有人与牲畜在这片林子里受到伤害。
叶分队长和小袁说笑着驱赶驴车进入了峡谷,二人这才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峡谷中各种树木遮天蔽日,杂草、灌木、荆棘丛生、真可谓是盘根错节。密密的白桦树矗立于小径两侧,间隔之处长满半人高的蒿草,掺杂着许多奇形怪状的黑色巨石,仿佛是蹲伏的巨兽。
叶分队长心中暗想,我是把小袁带到这个要命的地方来了。那个副队长是不是真的到位了,不会喝多了吧?
此时,他们驱赶的驴车已进到峡谷深处。但驴车却停住了,驴的四只蹄子杂乱无章的叩击地面。浑身在瑟瑟地发抖,嘴角流出了白沫,鼻腔发出“吭、吭”的声响。
他们知道发生了情况,分队长将冲锋枪拎了起来。小袁有点害怕,双手揪住分队长的衣服下摆。随着晚风飘送来一股股浓烈的腥骚气味,灌木丛中发出窸窣的声响。草丛中闪现出两对移动的绿色光点,显露出两只狼的身影。
分队长从形体中判断出这是,两只从西伯利亚草原深处流窜过来的狼。它形体高大、健壮、凶猛异常奸狡。其中一只浅黄色,尾巴粗大蓬松,来回摇摆着像是一把大扫帚,卷毛、耳朵小而尖,腿长。另一只灰黑色,额头有一络白毛,颈部有一块伤疤,右后腿有点跛。
这两只狼在距叶排长及小袁不足十米处停住了,将头部及前腿深深伏在草地上。两只后腿呈弯弓状,将臀部高高抬起来,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嗥叫。
分队长并未害怕,只是将子弹轻轻推上膛。让他意料不到的是那头毛驴突然趴下了,它站不住了。驴车顿时向前一倾竟将毫无防范的分队长和小袁从驴车上抛了出去,他们在倒地的瞬间,枪脱手了。
那只额上长有一络白毛的狼,抓住了这个机会。它像闪电似的整个身体从地上腾飞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完美的弧线,落下来时,它的两只前腿已搭在站起身的叶排长双肩之上。它两只后腿着地,整个身子几乎直立起来,口中呼出热气,喷涌到分队长的颈后部。
情急之中叶成林身体下蹲,突然一个急转身将头部顶住狼的咽喉处。左手扼住狼颏下皮毛的同时,右手顺腰带上拔出匕首,右腕一抖猛的将匕首送进狼的下腹部。
这头狼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嗥叫,它想挣脱出来。但分队长的手死死扼住它的颏下皮毛,头部死死顶住它的颈部迫使狼的头部后仰。他右手腕一翻使匕首刃锋朝上,双臂一叫劲锋利的匕首竟将狼的整个腹腔剖开了。
那腥骚的血,粘粘的黄色泡沫、黯青色的肠子、蠕动的五脏、涌流到分队长的身体上,他如释重负的将死狼一脚踹了出去。
这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快如电光石火,这头浅黄色的狼在生命结束之前,发出一声绝望惨烈的哀鸣。这是它对生的留念,是对人类的诅咒,是向它的同伴发出的警示和激励。
那头灰黑色的狼,愤怒了,疯狂了。另一头狼的嗥叫与哀鸣,燃起它的复仇之火。它的热血在沸腾,它的野性在澎湃。它像一只犀利的弩箭在草地上卷起一股腥风,又一次将叶成林扑倒在地。
早已身疲力竭的叶成林被狼压在草地上,他用双手插架住狼的两只前腿,在尽力避免死亡的威胁。
袁火生傻了,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的眼前金星乱舞。森林、树木、野狼、队长,乃至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和晃动。他的头脑一片茫然,也无意去分辨善与恶,他只知队长的性命危在旦夕。
分队长努力侧过头,以避开狼嘴里喷出的腥臭气味。他的目光中充满疑惑与痛苦,他看着仍傻坐在草地上的小袁,他的泪水涌出眼帘。那是他的部下,他的战友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呼喊道:“站起来——站起来—!”
这声音并不是很大。可这饱含泪水与希望的呼喊,就像一声惊天霹雳震撼了小袁的心灵。“站起来!站起来!”这一声呼喊沸腾了他全身的血液,鼓荡起他原本就有的血性。他‘蹭’的一下从草地上窜了起来,顺手拾起掉在地上的冲锋枪,他扑上去了!
他不敢开枪,怕伤了分队长。他倒提起冲锋枪双臂抡圆了,使冲锋枪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完美的弧线。一声闷响,冲锋枪的枪托重重砸在狼的头颅上。它的头骨碎裂了,冲锋枪的枪托开裂了。他抬腿将瘫倒在分队长身上的狼一脚踹了下去,又拾起队长掉落的匕首,狠狠的刺入狼的颈间咽喉处。
他拔出匕首又迅速的刺入,反复的拔出又反复的刺入。他那苍白的面容在不断的刺入不断拔出中,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随着匕首不断的进出,喷涌的血浆溅到他的头发上、脸颊上、肩膀上、胸腹上、腿上和手上。以至于竟无法区分哪是匕首,哪是手了。他那沾满鲜血的面颊,和那已变得冷峻阴沉的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着一种极具特点的悲壮氛围。
分队长惬意的躺在草地,饶有兴致的欣赏着陷入极度疯狂痴迷状态中的小袁,他笑了。
始终隐蔽在附近一棵大树后的副队长和通讯员小黄,惊愕得张大了嘴。端着子弹早已上膛的三八式步枪,都忘记放下了。
冯镇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仍在疯狂挥舞匕首的人竟会是个见血就晕,并立誓决不开杀戒的小袁。
他不能不佩服队长这一手绝妙的高超之处,他更佩服队长带兵的本事。
理智告诉了他,这个士兵合格了,一块好钢出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