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宴无好宴
“少爷不是去接应你的?”朱玉凤和孙白虎都不在身边,齐武这个贴身护卫只好担当起照顾萧晓云的责任。宇文成都那一击力道确是惊人,萧晓云为了控制住大黄马也受了伤,被裴行俨特许在郑州城里养病。
“当然不是。”萧晓云斜靠在床边的墙上,脸上的颜色越发苍白,“主公只允许我带五千人上战场:一千五百名步兵袭击辎重吸引守卫士兵的注意,我自己的三千弓箭手从另一侧用火箭烧掉粮草,剩下的五百人兵分两路在山谷里放石头隔断宇文成都与后军的联络,至于谢六哥和罗士信以及他们随身那五十个护卫可是编外人员呀。”她挪了挪身体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当时少将军带着一万五千人,怎么可能回来接应我。”
“那……”齐武觉得有点怪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唉!”萧晓云叹了口气,“少将军不过是路过罢了,我们是偶然相遇,明白吗?偶然!”
“但他救了你。”
“别胡说!”萧晓云从薄被里伸手点了点他的脑袋,“轻骑诱敌的是我,截断两军联络的是我,派人烧毁粮草的也是我,跟少将军一点关系都没有!”每说一句话,她的手就点一下齐武的脑门,“最后宇文成都败走,是因为他明白一个将军不能以私情为重,急着回去稳定军心,明白?”
“明白了。”齐武等她说完把头偏开,“对外我也会这么说,只是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你何必再做戏。”
“若不这么说,少将军违抗上令的罪名可是铁定了。”萧晓云叹了口气收回手,“不过说实话,我也真没有想到会安排他带兵‘经过’。我的本意是趁着宇文成都急于赶回去查看伤亡人数的机会带人离开,怎么都没想到他一见那边失利立刻杀了回来,还有……他的功夫着实厉害,要知道神风营的士兵都不是等闲之辈,四五十个人围着他居然讨不到任何便宜,我真是太轻敌了……”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齐武看着她又陷入沉思,忍不住也皱起眉头。萧晓云这次以五千人与宇文成都对战,巧使连环计后烧掉骁果大量的辎重粮草,这一胜利已是常人所不能及,何况又是在她养病之时,于是这件事传遍瓦岗成为又一个传奇佳话。可她却对自己要求甚高,一提到这场战争就责备自己事前轻敌,心情低落。
门上传来咚咚的敲门声,齐武急忙起身,开门一看是每天必来谢罪的谢映登。因为他当时提出要捉拿宇文成都,耽误了撤军的速度,几乎让最后的胜利功亏一篑,因此被赶来汇合的单雄信狠狠责备地了一顿,责成他每天跑来给萧晓云请罪。
“正生气呢。”齐武看他每天来的辛苦,也有点不忍,“你一会儿再来。”
“没事儿,没事儿!”与往日垂头丧气的样子不同,谢映登今天脸上春风洋溢,“一会儿她听到我的消息就开心了。”说着话拨开齐武的手就往里走,“晓云,我有好消息说给你!”
没人回答。
谢映登笑眯眯地看了看瞪着他的萧晓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分明闪着探询的意思。“别这样……”他抓抓头,“宇文成都昨天退兵啦!”
“退兵了?”萧晓云愣了一下,“他们回扬州了?”
“不是,往北边走了!”谢映登笑着说,“他们不打郑州,从北边绕着走了。”
原来如此。萧晓云低头暗暗思量,根据回来以后得到的消息,自己下手烧了他们大约三分之二的粮草,粮饷匮乏必然成为他们最大的困难。这个时候再跟裴行俨和单雄信的五万大军再争夺郑州这个小城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如果北上,他们的目标一定锁定黎阳粮仓。这个宇文成都,果然是个有眼光的将领。
谢映登看她脸上表情开始松缓,知道她高兴了:“怎么样?这个消息不错吧!”
“嗯,”萧晓云点点头,“看在郑州之围已经解除的份儿上,我就原谅你了。”其实更高兴的是东北是徐世绩驻守的地方,之前这个牛鼻子老道想要独占攻下洛州的功劳,现在骁果改道北上,就让他也独占一下被王世充和宇文成都两员大将夹击的“辛劳”吧。当然这也是自己分出主要兵力攻打辎重粮草的最终原因,只是她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罢了。她笑着点点头心想,徐老道的日子马上就要不好过了,得赶紧找机会把白虎弄回来。
然而在徐世绩日子难过之前,不太好过的是瓦岗的主帅李密。
单雄信和裴行俨的队伍在郑州驻扎了六七天,确信宇文化及的队伍往北而行后,带着队伍回清渠复命。李密一听说萧晓云也回到清渠,只觉得头都大了。随着这场战争的胜利,萧晓云的名声传遍了整个瓦岗,同时传来的还有萧晓云战前请求的赏赐。全瓦岗的人都在注视着李密的一举一动,失去主公的面子或者落下一个言而无信的名声,这些可都不是李密想要的。所以他的奖赏一拖再拖,直到萧晓云跟着队伍回到清渠。
这天晚上,秦琼传话请裴行俨、单雄信去丰泰楼喝酒,萧晓云也在被邀之列。
掀帘子进了包厢,萧晓云就是一愣。秦琼这次请的人倒真齐全,程咬金、罗士信、单雄信、谢映登……她熟悉的人几乎都叫了出来,大家正围着桌子坐着聊天儿,见萧晓云跟在裴行俨背后进来,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咦?”萧晓云看着房间里的众人觉得好生奇怪,“怎么大家到的这么齐?”
“找个机会吃顿饭,自然都要来了。”秦琼起来迎接,挥手让他们落座。按照品衔高低,萧晓云应该是坐在最末位的,可是秦琼却把她往主位上让:“前几天你打了胜仗,这个位子自然是你坐的。”
萧晓云觉得这样的场面越发诡异,再看看众人的表情,罗士信和谢映登居然在掩饰自己的愤怒不满:“自家兄弟还在乎这些?”说着萧晓云搬了个凳子坐在罗士信和谢映登中间,“我年纪这么小,坐在上位还不自在。”
秦琼还想再劝,被裴行俨拦住:“让他们几个小孩子坐在一起吧,若是夹在咱们老哥几个里,只怕脑袋都蒙了。”
萧晓云朝他做了个鬼脸,自己去逗罗士信说话。秦琼一看无奈,只得吩咐人把主位多出来的餐具撤去,于是众人吃喝谈笑,划拳敬酒,玩得不亦乐乎。
酒席正酣之际,话题不知怎的转到萧晓云这次的胜利上,秦琼突然转向萧晓云:“明个儿不是要去面圣吗?你想要什么奖赏呢?”
萧晓云这时候正和罗士信骗谢映登喝掺了盐的水酒,当下也没有细想,随口说道:“奖赏不是事先商量好的吗?不就是一个人的脑袋吗。”
这话一出,酒桌上立刻一片安静,连在旁边闹的罗士信都不再说话。萧晓云发现谢映登端着酒杯的手一僵,愣了愣抬头说:“我说的有什么不妥吗?”
秦琼顿了顿说:“没有什么不妥,我以为你当时只是一句戏言,没想到你还当真了。”
“怎么是戏言呢?”萧晓云慢慢打量在场的人各个的神色,“有拿别人的脑袋做戏言的吗?再说也没有人会为了一句戏言带着五千士兵跟宇文成都拼命呐!大哥你别是酒喝多糊涂了吧。”
此话一出,秦琼、程咬金的眉毛立即一皱,单雄信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谢映登和罗士信在她身边频频点头,只有自己的主帅裴行俨,脸上神色不变,让人一点看不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程咬金皱了眉头说:“晓云啊,你可想过明天你只要一要奖赏,可就有人要人头落地了?”
“嘘!”萧晓云摇摇头说,“他诽谤我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我也是要我的命呢?这事怨不得我,只怪他自己心术不正,害人反害了自己。”
秦琼听了这话知道萧晓云无论如何都要揪出当时告密的人,拿着酒杯沉吟着不知是该继续劝下去还是该就此罢手。桌子上的气氛立刻冷了下来,萧晓云忽然说:“秦大哥,你是不是想让我就此罢手啊?”
“嗯?嗯!”秦琼点点头,“得饶人处且饶人。”
“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的话,”萧晓云挥挥手,“咱们兄弟之间还需要隐瞒吗?诽谤我的人是谁我心里一清二楚,而且他跟二位大哥可没有什么交情的。大哥你不如直接把原因说出来,小妹也好判断一下这事该如何处理。”
秦琼跟程咬金对视了一眼,最后长叹一口气:“还是告诉她吧,这事是瞒不住的。”
“晓云啊,你可知道杀了诽谤之人对主公的声誉会有多大的影响?”程咬金叹了口气说,“那日主公只是挫一下你的锐气,谁知道你们两个话赶话变成了那样。事后主公跟我们说过无数次心里可后悔了,当时正想撤那道军令,可是你已带兵出战。当然这场战争胜了自然是好事,可主公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若是不杀那人你自然不肯罢休,若是杀了那人,今后敢向主公说实话的人就更少了,所以……唉,你自己掂量吧。”
萧晓云听了这话立刻明白,原来秦琼和程咬金是替李密做说客来的。所谓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大概就是这个理儿吧。不过李密也够贪心的,又想保住自己在裴家军安插的党羽,又不愿意落下一个言而无信的罪名,天底下哪有这等的好事。萧晓云沉思良久,抬头看了看各人的表情又向四周扫了一眼,才说:“大哥,你们是不是在主公面前立下军令状了?”
秦琼一惊,心说她是怎么知道的,嘴里却反驳道:“没有。”
“没有?”萧晓云挑眉去看程咬金,“本来这个奖赏我是一定要的,别的不说,只为了给自己讨回个公道。可若是此事关系到大哥,那怎么着都得有转圜的余地。”
程咬金听了这话,急忙说:“军令状虽然没有,不过我们已拍胸脯保证过了。”秦琼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刚要制止,程咬金却说:“晓云不是外人,告诉她也无妨。我昨天晚上在主公面前保证你不会再追究这件事了。”
萧晓云听了这话望向秦琼,见他面有难色,眼神闪躲,说明当时他不仅在场,大概也是做了保证的。朝裴行俨看了看又低头想了一下,然后释然笑道:“早这么说不就得了,我们之间就该像程大哥这样坦诚。既然大哥说了不追究,那我明天上殿一定什么都不说就是了。”
之前萧晓云咬定了要那个人的脑袋,此时却突然松口,让秦琼几乎不敢相信:“啊?这个赏赐你不要了?”
“你们都拍胸脯保证了,我还能要吗?”萧晓云嘟着嘴伸筷子夹菜,“大哥说的话,我能不听吗?”
“这……委屈你了。”秦琼听得她话语里全是委屈,嘴角垂下似乎要哭一样,“好云儿,大哥知道这事让你不舒服了,想要什么就尽管提,大哥都补给你。”
“真的?”萧晓云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我昨儿个在街市上看到一个玉制的九连环,喜欢的不得了。可是饷银都在小凤那里,她最近又因为出战的事儿不理我,大哥不如买来送我吧。”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裴行俨指着她对秦琼说:“任她再怎么智计无双箭术过人,其实都不过是个孩子。前几天打着生病的旗号刚缠着我买了一个孔明锁,现在又算计到你头上来了。”
大家听了这话笑得越发厉害,萧晓云哼了一声挟了一个大骨头放到碗里低头去啃,眼角扫过旁边的屏风,看见那后面明黄的靴子离开远去,遂把眼睛一弯,笑眯眯地端了那杯掺了盐的水酒递到谢映登面前:“六哥喝酒啊!”
在玄英殿中复命时,萧晓云很守约地忘掉了当时要求的赏赐,当然李密因此也赏了更多的金银珠宝给她。除了那些珠宝首饰像以往一样搬到秦琼家上缴朱玉凤以外,其他的元宝金锭被萧晓云和罗士信谢映登在玄英殿外当众“坐地分赃”,亮闪闪的金银在箱子里倒来倒去,晃的众人眼睛都花了。剩下几百两银子三人懒得再分,包下丰泰楼呼朋唤友玩了好几天,每天都喝得醉醺醺地回家。
后来有人把这事告到李密那里,谁知李密听了只说:“不过是小孩子爱玩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话传出去之后,三人更是越玩越疯,最后还是单雄信忍无可忍把三人都抓了回来关了好几天,他们才老老实实地不再闹腾了。
丰泰楼的老板倒高兴了,自从上次自己的招牌被神射将军射下来以后,萧晓云他们就总带人来光顾他的生意。这几天他们出手更是大方,自己乐得赚了个盆满钵满,想到自己的生意这般好,晚上睡觉都乐醒了。
这天晚上丰泰楼大堂里又坐得满满的,虽然萧晓云他们没来,可是这里已经成为内军和右军、中军将官的聚集地。有人边点菜边问老板:“怎么那三个小哥儿没来?”
“被关起来啦。”老板指着新换的菜牌说,“前几天萧姑娘和谢将军喝醉了比试,把小店的菜牌都射下来了。刚好单将军路过,把他们全抓回去不让出门了。”由于事后收到了丰厚的赔偿金,所以老板私下里倒希望他们多比试几次,把店里的桌椅板凳碗碟杯盏全砸了才好。
众人哈哈大笑,靠墙的一桌有一个新来的,还不是很明白:“萧姑娘?是那个玉影青弓吗?”
“哎,你的消息太滞后了。”他旁边的一个人说,“这个萧姑娘自从演武夺魁后,又大闹了洛州,把越王的登基仪式搅得一团糟,真给我们长了不少的见识。就连号称大隋第一将领的宇文成都,前一阵子都被她带的五千兵马杀得不敢再走郑州!”
“真有这等厉害?”先前问话的人说,“听你这么一说,这个女人定然虎背熊腰,可怕的紧,我怎么都没见过她呢?”
“哈!”另一个人嘲笑他说,“看你就是个土包子。前几天我天天看见她和谢将军出来喝酒,好一个眉目娟秀的女孩,嘴角总是弯弯的带着笑意,比你家婆娘不知好看多少倍。”
“啊……”问话的人当即张口结舌,过了一会才说,“别是你看错了吧。我听说她就是一个主簿,哪有那么多钱来丰泰楼。这里可是清渠最贵的酒楼。”
“主公赏的呗,”又有一个人说,“我听宫城里当值的兄弟说,这次主公的赏赐比平时都要丰厚得多呢。”
“唉……”那人叹气说,“什么时候我也得到这么多的赏赐啊。”
“嘘,”那在宫城里的人小声说,“听说萧姑娘其实是被人诬陷了,因此才要打这一场仗证明自己的清白的。当初她要的赏赐可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诬陷她的那人的头。”
桌子上立刻鸦雀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说:“萧姑娘果真不错,就应该给这些嚼舌根的小人一点教训。奶奶的我们在外面拼着性命杀敌,那些小人随便张张嘴就能升个官,这也太没天理了。哎,最后把谁的脑袋砍了?”
“谁都没砍。”那个透露消息的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主公谁都没有惩罚,只是多多的奖赏了一些珠宝。”
“什么?”刚才那人大叫了一声,被旁边拉住后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等众人目光转开后才说,“萧姑娘就这么罢休了?”
“不然还能怎样,赏赐这么多,分明是主公想护着那个人,用金银珠宝堵住萧姑娘的嘴。”那个人叹了口气说,“咱们下面的人尽管都替萧姑娘鸣不平,可是谁又有办法?”
又没人说话了,不一会儿有人小声说:“要是翟主公还在,就不会这样了。”
“噤声!”旁边的人说,“这个时候你还提翟主公,不要命了?”
“我就是随便一说。”那人低声说,“这种不守信用包庇小人的事,以前咱们瓦岗根本没有。自从翟……嗯哼,去了以后,咱们瓦岗就越来越糟了,不光连个洛州都打不下来,主公身边的小人也越来越多。”
“那倒是,”刚才让他别再说的人也慢腾腾地说了一句:“咱们主公以前多体贴将士,再看看现在,哎……真是……”
“别说了,越说越伤心。要是被人听见了告上去,咱们的脑袋也该搬家了!”另一个人说,“连萧姑娘那样的人遭人陷害都没有办法,甭说咱们了。喝酒,喝酒……”
桌子上顿时一阵碰杯声:“喝酒,喝酒,不说了”。
他们隔壁的桌子上只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把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全听了进去了,握着酒杯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转身就往外走。小二急忙赶上来结算酒钱,被对方黑沉沉的脸吓了一大跳,正犹豫时那人后边跟着的人塞了一锭银子在他手里:“不用找了。”声音婉转动听,美妙异常。
又是一个女扮男装的?老板盯着银子乐呵呵的,自从萧姑娘的名声传开以后,清渠的姑娘们就喜欢穿着浅色的衣服扮成男装出来走动。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有银子赚就好,他笑呵呵地拿着银子在嘴里咬了咬,又拿袖子擦了擦。哎呀,银子底下还有钢印呢……内造,前面两个字太繁琐,有点看不清楚,没关系,银子是真的就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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