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四八年除夕,雪下得好大。
还没过午,赵家荡的一两百户人家就已完全被漫天大雪所覆盖。村前冰封的大河此时好像成了一条阔大银白的缎带。河对面那一望无际的芦滩不甘被这漫天飞舞的大雪所湮埋,坚硬的芦茬顶着寒风,露着尖尖,似乎在告示着人们还有一片倔强的生命存在。
村头赵之绪家的两间茅草屋,在这狂暴的风雪中艰难地支撑着。如果不是四周土墙上临时顶上的几根木柱,真不知道这两间破草屋能否抵挡得住狂风暴雪的撕掠。
此刻的赵之绪可能是赵家荡最困窘最伤心的人了。老娘抽抽噎噎地维持剑晌午,终于像一盏干枯的油灯再也点燃不下去了。弟弟之怀和妹妹小禾趴在老娘的身边呜呜地哭,赵之绪木木地坐在老娘的床头,不知是因为哀伤过度还是愁肠百结的一肚子心思,呆滞的两眼竞没有一滴眼泪。
老娘走得实在不是时候。依赵家荡一带的说法,这大年三十死了的人,不是祖上缺德,就是家人作了什么孽,遭了现世报应。到了阎王爷那儿不是锯就是剁,十八番刑罚都得经受一番。
为了不让阎王爷在这一天里来收魂,也为了向村里人隐瞒起大年三十死人的真相,家人须用木盆把尸体遮盖得严严实实,直到正月初二才能发丧。
老娘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小禾忍不住伤悲,放声号哭起来。赵之怀赶紧捂了小禾的嘴巴,小声叫道:“怎能再哭?要是被小鬼听到了,还不来收咱妈的魂?”小禾顿时止住哭,眼泪依旧簌簌地掉。
赵之绪顾不得伤心,他满面凄戚地给老娘脸上盖上白布,便赶紧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了一下,随即慌张地关了门,上了门栓。兄妹三人像做贼似的将老娘放进洗澡盆,又用木板遮盖好,生怕老娘被小鬼抢了去。
赵之绪拿过一床破棉被,和弟弟妹妹偎依在一堆稻草上,开始给老娘守灵。赵之绪想不通,老娘辛苦老实一辈子怎么会死在这个日子?这事想不通也就算了,更为发愁的是老爹死了没两年,这老娘又没了,不要说下葬的坟地没着落,现在就连口薄棺木也置办不起,到底如何是好呢?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大雪依旧漫如绒毛似的下着。赵之绪让妹妹小禾去熬了一锅面糊糊,兄妹三人对付着填饱了肚皮,便又挤拥在那堆稻草上继续苦苦地给老娘守灵。
到了下半夜,迷迷糊糊地刚睡着,就听稀稀落落地响起了鞭炮声。赵之绪睁开双眼,不知这鞭炮声能否像新年一样给他带来一丁点的希望。
天终于放亮,新的一年就这么来到了。
门外一阵一阵的过路声,赵之绪担心家里的变故会引起村上人们的注意。正忐忑不安时,突然听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之绪,怎还没起来?咱们过荡捉野鸭吧?”
叫门的是小哥们儿孙世才。孙世才小赵之绪一岁,因出天花落下一脸麻子,村上人都叫他“孙大麻子”。
赵之绪忙走到门口刚要拉门栓,突然又顿住了。今天怎能开门呢?照规矩年三十死人年初一必须闭门谢客的。赵之绪扒着门缝往外瞧了瞧,只见孙世才穿了身半旧的棉服,头上戴了顶肮脏的单帽,脚上穿了双用布条编织的鞋,抄着手跺着脚在门口直叫着“冷”。
赵之绪想,世才可是我最好的兄弟,瞒还是不瞒呢?不瞒怕是破了风俗,瞒了呢好些事又没法跟孙世才商量。犹豫再三,赵之绪还是哑着嗓子悄声地对门外说道:“世才呀,你可别跟人说,你大娘一早没了。”为了避过大年三十的忌讳,他还是把老娘的丧期说晚了一夜。
孙世才为人聪明灵活,又因死去的父亲是个老秀才,他的肚里自然也有些墨水,所以赵之绪每遇头疼犯难的事情总爱向孙世才求求法子。
听了赵之绪的话,再抬头一瞧,见赵之绪家的门头门面上真的连个对联挂落也没有。孙世才站在门口喃喃地说道:“怎会呢,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的吗?”
“哪里啊,病了好些个日子了,原以为能再拖些个日子的,没承想在这么个日子里没了,你说让人难过不难过?”
孙世才叹息了一阵,便安慰道:“生死不由人,你就想开些吧。家里有什事只管吩咐好了。”
“兄弟啊,对不住你了。这大新年的一早就让你碰上这么晦气的事。”赵之绪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连连道歉。
孙世才站在门外说:“都老兄老弟的还说这见外的话?老哥,你说吧,有什事要我做的?”
赵之绪长叹了一口气,吸溜着鼻子说:“世才啊,你说我可怎么好呢,老爹死的时候是答应给朱为富家扛两年长工才求了块薄地,这两年还没到,老娘又走了,我怎么再跟朱为富开口呢?”
“是啊。”孙世才说:“这朱为富本就是个小气抠门的活剥皮,这个节骨眼上再找他,他还不把你榨到骨髓里算?”
“我倒不担心这个,我怕的是不管怎么个说法他都不愿再给我地呢。”赵之绪话音发颤,似乎有些绝望。
孙世才说:“要不我去帮你求求他怎样?”
赵之绪连连说:“不可不可,你去找他还不更让他挑了理?”孙世才好像也没了法子,不住地问:“那怎么好?”
沉默了一阵,赵之绪无奈地说:“算了,不去想它了,明个儿再说吧。反正不管怎么样就是把自个儿卖了也得把老娘送下地。”
孙世才劝慰道:“不会的,再怎么的也不至于逼到卖身葬母吧?”
说了坟地便又说到棺木的事,赵之绪拜托孙世才道:“兄弟啊,你在外帮我打听打听,看哪家有现成木料的,不管好赖借下再说,我一准会还的。”
孙世才想了想说:“这个你倒不要操心,我娘现成的一副喜材,实在不行,就先给大娘用吧,日后我再给我娘置办。操心的还是这坟地的事,真不知朱为富能不能再给你这个人情。”
赵之绪马上说:“兄弟,你可千万别动大娘的喜材,咱说什么也不能这么做的。”
“这你就别管了。”孙世才干脆地说,“老哥,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今个儿你们不方便出门,我先给你们张罗张罗去。”说完孙世才跺跺脚,柬束腰,便埋着头离开了。
半夜里,天气更加寒冷,风裹着雪直往屋里钻。兄妹三人在破屋里裹拥在一起,赵之绪感觉弟弟妹妹浑身哆嗦,自己的牙齿也不住地打颤。赵之绪仍在盘算着究竟怎样才能把老娘送走。
突然,一阵猛烈的撕裂声,接着“哐啷”一声,唯一的一扇小木窗被一阵大风吹落在地,腐朽的窗框和用细木棍做成的窗棂摔落在地,顿时这两间破旧的茅草小屋就像大海中开了洞口的小船,寒风裹着雪片杂草一起向屋里猛扑而来。
妹妹小禾被吓得缩成一团,弟弟之怀赶紧起来帮着赵之绪往窗口堵土砖。费了好大工夫总算把窗子堵严实了,可赵之绪和赵之怀却被冻得浑身麻木,四肢僵硬。
小禾忙给锅灶生了火,烧了半锅开水,兄妹每人一碗热水,总算把身子暖和了过来,就这样熬过了大年初一。
到了正月初二一早,赵之绪兄妹将老娘移到床板上,又按规矩给老娘上饭亮灯点烛,这才放声号哭起来。哭完了丧,赵之绪给弟妹吩咐了几句,便踏着厚厚的积雪出了门。
他先到了朱为富家。朱为富家在村子最东头,朝南三间宽大的瓦屋,东西各两间砖草厢房,厢房由回廊相连,形成一个大的四合院。院前是一块宽大的院场,院场前长了两棵粗大的槐树,槐树的树冠像两把巨伞罩住了整个院场。
朱为富家的大门紧闭着。赵之绪抄着手哆哆嗦嗦地在门口站着,他想敲门又不敢,可就这么等着,冻得实在受不了。寒风一吹,他那破旧的空心棉袄,还有薄薄的破夹裤就像窗户纸一样,挡不住一点寒气,他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正不知如何是好,大门“吱吜”一声开了,开门的是朱为富家的童养媳妇小喜子。朱为富的儿子才十四五岁,却得上了肺痨病,整天咳咳喽喽的像个活鬼一般。朱为富为了给他儿子冲喜,便花钱买了一个童养媳妇回来。这童养媳妇比朱为富儿子要大几岁,长得很周正,就是瘦小了些。尽管还没同小丈夫圆房,但她还是按照婆婆的要求在脑后盘起了小髻。
小喜子拎着马桶尿罐,见门口站着赵之绪,上下牙打架,鼻涕直流,人冻得不像样子,便惊叫了一声道:“他大绪哥,你怎哪?”她再一细瞧,见赵之绪披麻戴孝的,知道赵之绪家服丧了,便难过地说:“他大哥,有什事进屋说,外头可冻死人了。”说着就先出门倒了马桶尿罐。
回到家门口,小喜子见赵之绪还在门前站着,忙又招呼道:“快进屋,快进屋。”
赵之绪连忙跪倒在朱为寓家的门槛上,对小喜子说:“我给大爹大娘拜年,恭喜大爹一家福禄寿喜全,大富又大贵。”
小喜子让赵之绪起来,赵之绪依旧跪着说:“烦大娘娘给大爹大娘通禀一声,说小侄有事相求。”
小喜子见赵之绪长跪不起,赶紧回了屋。
不一会儿,小喜子便匆匆地出来了,告诉赵之绪说:“我公公说他晓得了,叫你先回去。”
因为还在新年,赵之绪不敢放出悲声,便低声对小喜子说:“烦大娘娘给大爹说一声,请大爹可怜可怜小侄,无论如何见上小侄一面。”
小喜子爽快地说:“他大哥,你再等等,我去说。”说着就又回了屋。
赵之绪依旧跪在门前,紧张地等待着。小喜子终于出来了,赵之绪抬起头,见小喜子泪流满面,知道小喜子肯定是挨了骂。赵之绪明白坟地的事没了指望,他仰头长叹了一声,嗓音颤抖着对小喜子说:“难为大娘娘了。”小喜子满眼泪水地说不出一句话。
赵之绪缓慢地站起身,紧了紧腰绳,近乎绝望地望了一眼朱为富家的深宅大院,又迟疑了半刻,这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
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每在雪地里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赵之绪就在心里问一句:“老天啊老天,你到底有没有路给我走呢?”冷风飕飕,寒气侵骨,不断滚落的泪水就像锋利的刀片一道一道地刻在赵之绪脸上,刺痛在心里。赵之绪抄着手低着头在村里转着圈,他不知村子究竟有多大,脚下的雪究竟有多深。
“之绪,怎么啦?”
赵之绪突然被一声和蔼的问话惊醒,忙抬起头,看见本村医生赵信义刚刚打了拳,正在自家屋前跟他打招呼。赵信义只穿了薄薄的对襟夹袄,却练得浑身冒着热气,白净的脸庞泛着红光,越发显得年轻斯文。
赵信义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好人,他家世代行医,据说祖上是给皇上看病的御医,不知什么原因到了赵信义的曾祖父一辈竟落脚到了赵家荡。赵信义承授了祖上的医术,医道相当了得,在方圆百里都足有名的。靠着医术,赵信义积攒下一大笔钱。赵信义不知怎么花这笔钱,买了一块三面环水的宝地,砌了几间瓦房,又买进几十亩薄田,雇了几个没田的本家帮着种地,算是又多了一笔稳定的收入,从此家道便兴旺起来。
赵之绪忙惶恐地走上前去,怯怯地叫了一声:“赵先生。”
赵信义见赵之绪一身丧服打扮,忙问:“之绪,是老娘没了吗?怎没听说她有什不适啊?”
赵之绪说:“病了好些时了,只是不见好,本以为能再拖些时候,可……”说到这儿,赵之绪竞伤心地哭出了声。
“怎没见你带老娘来看看呢?”
“是老病,老娘说什也不让,都怪我是不孝之子啊。”赵之绪哭着说。
赵信义安慰道:“人已去了,那也是命中之寿,你就别太伤心了,料理好后事吧。”
赵之绪止住哭,不知是诉苦还是在求救,语无伦次地说:“赵先生,你可是知道的,我家除了两间破草屋,什也没有,真不知怎么送走老娘呢。”
赵之绪说着就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要给赵信义磕头。赵信义一把拉住赵之绪说:“之绪,别着急,总会有法子的。”
赵信义在赵之绪面前踱了两步,就问赵之绪:“坟地谈好了吗?”
“本想跟朱大爹求个情的,可是朱大爹连面都没肯见。”赵之绪伤心地说。
赵信义点了点头,不再吭声。赵之绪明白,这坟地的事是求不了赵先生的,老爹葬在朱为富家的地上,总不能让老爹老娘分开吧。
赵信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说:“这样吧,之绪,你先从我这拿两块银元去支应着,看能不能把你老娘的棺木置办起来。这坟地的事……”赵信义欲言又止,似乎不好说什么。
赵之绪听了,“扑通”一声跪到雪地里,连着向赵信义磕了三个响头。赵信义拦阻不住,厚厚的雪地被赵之绪磕出一个深深的坑来。
“赵先生,你真是观音菩萨再世啊。”赵之绪磕完头站起身,上下牙打颤,费力而不很连贯地对赵信义说:“赵……赵先生,你的大恩大德可怎个报答呢。”
“都乡里乡亲的,说什外道话?”
赵信义回屋拿银元给了赵之绪,便轻轻地挥挥手对赵之绪说:“丧事难办,快去忙你的吧。”
“我一定会还的。”
赵之绪眼里闪着泪花,千恩万谢,又给赵先生鞠了一躬才缓缓离去。
尽管坟地还未落实,但手中有了赵先生借的两块大洋,赵之绪的心中似乎踏实了许多。不过坟地还是最头疼的事,总不能把老娘搁在家里吧。
赵之绪忧心忡忡地回了家。家门口依旧冷冷清清的没个吊丧的人,惊奇的是一口黑漆的棺材却扎眼地架在了家门口。
赵之绪紧走了几步回到屋里,见孙世才正头扎白巾在灶前忙着。赵之绪大声说:“世才,这怎行?怎真的把大娘的喜材抬来了呢?你不是要让小老哥我往地底里钻吗?”
孙世才生气地说:“这还是兄弟说的话吗?连我娘都说了,是兄弟就该这样。我娘身子还硬朗着呢,她的喜材先给你家应个急,有什大不了的?”
赵之绪激动地对孙世才说:“兄弟,有你这份心我已感激不尽了。刚才我去了赵先生家,赵先生是个大好人,借了两块银元给我,咱们还是跟哪家买了木头现做吧。”
孙世才坚决地说:“银元自有有用的地方。棺木我已抬来了,就先用着吧,别再多说了。”
赵之绪还在不停地说:“不行的,不行的。”孙世才有些生气地说:“难道还让我把棺木再抬回去不成?”因有赵先生借的两块银元,赵之绪就说:“那我忙了这事就给大娘重做喜材。”
赵之绪对弟弟妹妹说:“小弟,小妹,还不给世才哥磕头,你世才哥可是咱们的亲兄弟啊。”之怀和小禾正欲行礼,孙世才忙拉住说:“做什么呢?做什么呢?”
正说话间,一位娇小的姑娘夹了卷纸钱,默默地走进屋子,也不打招呼,倒头便跪在赵之绪老娘的灵前,磕了三个响头,又将自己带来的纸钱在灵前的破缸里一张一张地焚烧开来。赵之绪兄妹和孙世才都很惊讶,朱为富家的大小姐怎么来了?
朱家大小姐名叫朱小娣,个子不高,圆圆的脸,两条粗粗的辫子直挂到后腰。大概是过年的缘故,朱小娣穿了半旧但很整洁的棉衣棉裤,脚上穿了双崭新的棉鞋。
赵之绪顾不得多想,忙领着弟妹向朱小娣磕头还礼。
待朱小娣烧了纸钱,赵之绪嗫嚅道:“大小姐,我娘可怎受得起你的这份情呢?”朱小娣站起身,不以为然地说:“你这是说哪儿去了?我可是喝了大娘的奶水长大的。”
朱小娣说的倒是实情,朱小娣同赵之绪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当年朱小娣她娘月子里没有奶水,要不是赵之绪他娘,朱小娣还不知怎么养大呢。
看着赵之绪紧张不安的样子,朱小娣有些羞怯地问赵之绪道:“听喜子说,你好像有事要求我爹?”赵之绪愣怔了一会儿,便低着脑袋小声地回说道:“就我娘坟地的事,可让大爹作难了。”
朱小娣站到门边,好像不经意地看了赵之绪一眼,便试探着说道:“要不你再去我家一趟吧,看我能不能跟我爹说说。”
赵之绪喜出望外,连连说:“那就太难为大小姐了。”
朱小娣过去拉了拉小禾的手,也没再多说什么,便低着头缓缓地出门走了。
孙世才走近赵之绪,在赵之绪耳边悄声地嘀咕道:“这可是没想到。”赵之绪叹了口气说:“还不晓得他老子什么意思呢?”
到了晌午,风雪已完全止住,太阳懒懒地照在冰雪覆盖着的大地上,使这严寒的冬日显出一丝暖意。赵之绪将门前屋后的积雪铲扫干净,又跟孙世才合计了片刻,便心神不定地再次来到朱为富家。
朱为富家的大门完全敞开着,大概是怕扫掉财气的缘故,他家天井中的积雪并没清扫。天井中的雪地上满是鞭炮爆炸后的碎物,院子里仍然飘散着鞭炮的硝烟味。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