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贺曙光原叫许曙光
深圳河终究不是一条安宁的河。那年一声巨响,震塌了梧桐山的尾巴,河水改道,把河西甩给了香港,河东留给了深圳。由于是边界线,经双方协商,由土地流失方出资恢复原河道,另一方给予协助。但是,这里的边界毕竟不是国界,与主权无关,让当时并不富裕的惠阳地区宝安县化费大笔资金去做劳而无功的事情不现实,因此,恢复原河道的事情就拖了下来。这一拖,就是整整30年。
河西面的村子叫罗沙村,村里的人都是移民,有几百年前来这里的老移民,也有几十年前来这里的新移民。老移民传说是当年抗击倭寇的民族英雄戚继光的后代,或者是戚继光当年部下的后代。这一点,村子中央的继光祠似乎提供了间接的证明。
由于与纪念民族英雄有关,所以,即使在“破四旧”破得疯狂的年月,继光祠也得以保存下来,成为如今深圳特区内最值得炫耀的古迹之一。
要说继光祠能保留至今,与老村长七叔公有关。七叔公姓戚,传说是戚继光的嫡亲后裔,又是村里戚姓宗族大排行的老七,所以人称七叔公。七叔公秉承老祖宗的忠孝,17岁那年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虽然没有立战功,据说连美国鬼子的面也没有见过,但毕竟跨过了鸭绿江,也算是一种资历,因此,有资格存村里倚老卖老。当年宝安中学红卫兵小将来砸继光祠,村里的戚氏宗族要文攻武卫,七叔公说不必。待革命小将喊着口号游行到继光祠门口,七叔公一抬手,周围顿时安静下来。该气氛也影响了热情高涨的革命小将,他们竟然也停止了口号,静静地看着七叔公。这时候,七叔公不慌不忙地掏出一个红本子,翻到其中的一页,大声念道:“毛主席语录,戚继光同志是好同志。”一句话,吓退了红卫兵。此后多少年,七叔公临时“创造”最高指示的典故仍被罗沙村民津津乐道。
七叔公在村里说一不二的威信就是这样树立起来的。但他也有自己的软肋,膝下无子。如果七叔公真是戚继光的嫡亲后代,而不是像贺老二说的那样是冒牌货,那么,他就真的对不起先人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村里老一辈都知道当年七叔公整夜把阿珍妈折腾得七死八活,还知道阿珍妈偷偷地在家里供观音菩萨。但直到1960年,阿珍妈才老树开花,生了阿珍。据说当年阿珍妈妈生阿珍的时候难产,有人主张送到医院剖腹,七叔公不让,担心剖腹之后就不能再生了。后来,尽管阿珍妈妈没有去医院,当然也就没有剖腹,但仍然没有再生,七叔公膝下就阿珍一根独苗,而且按照贺老二的说法,还是个只能开花不能结果的独苗。
转眼到了1980年,阿珍20岁了,该出嫁了,七叔公放出话,他们家阿珍不嫁.而是娶,娶一个上门女婿。用罗沙村的土话说,就是要入门。
贺老二看不惯。为防范于未然,贺老二早早地就对侄子贺曙光打了招呼:少招惹阿珍。
虽然贺曙光并不是贺老二的亲侄子,而是跟着他娘拖油瓶改嫁到贺家的,但是贺老二相信,他的话仍然好使。
阿珍学名戚福珍,先天不足,生下来的时候不像人,像猫,像一只刚刚从水里捞上来的猫。眼睛睁不开.特别瘦小,还不会哭,要不是贺老二的老母狠心,照着屁股狠抽了两把,哇的一声哭出来,养不活也说不定。
虽然养活了,但养得不好,阿珍从小就比别人小。等到同龄的女仔出落成大姑娘的时候,她还像一个没有发开的死面馒头,只长精神不长肉。那年头还没有流行减肥,所以,干瘪不是美,村里人担心阿珍将来不会生孩子。联想到她妈妈结婚七八年才生下她这么个长不大的东西,人们对贺老二关于阿珍只开花不结果的预言抱有普遍的同感,只是不敢像他那样说罢了。
贺老二敢说,什么都敢说,因为他的资格比七叔公老。七叔公当过志愿军,打过美国鬼子,贺老二比他早生几年,像他那个年龄,也参加了队伍,打过日本鬼子,而且据他自己说,还亲手砍死过鬼子小队长,缴获过一个王八盒子,所以资格比七叔公还老。只不过贺老二运气不好,当初参加的既不是国民党的队伍也不是共产党的队伍,而是土匪的队伍,所以,尽管抗日,尽管有资格,但这个资格没用,连统战都不够格,自然没能像七叔公那样在高级社的时候当主任,人民公社的时候当大队书记,就是到了改革开放年代,人民公社撤销恢复乡村建制了,七叔公还是罗沙村的支部书记兼村长。不仅如此,贺老二的资格还给他惹过麻烦。“文革”的时候,要不是七叔公保着,贺老二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也不一定。
贺老二虽然因当年参加错了队伍,一辈子没什么长进,但他老婆却不断得到“提升”。刚结婚的时候是“老二新抱”,生了贺大宪之后成了“二嫂子”,等儿女成串了,她就变成“二婶”,如今婆婆死了,她成了村里的“二叔婆”。二叔婆继承婆婆的手艺,加上自己一口气生了七八个,有实战经验,所以也敢帮人接生。那年月医疗条件差,也不搞计划生育,村里人隔三岔五生孩子,二叔婆的作用不比七叔公小。就是如今医疗条件好了,加上计划生育,生孩子都要上医院,二叔婆的手艺派不上用场了,但只要一谈到生儿育女,她还认为自己是权威,还要发言。比如现在,她就与自己的丈夫唱起了对台戏,说阿珍这种情况她见过,并不是只开花不结果,只要一结婚,给男人一日,就能发开,就照样能生大胖小子。
二叔婆的说法比他丈夫贺老二中听,能调动听者的想象力,而且有画面感,所以传播得很快。特别是关于那个“一日”,更能让人获得听觉享受,使人想起来就忍不住笑。村里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人遇到二叔婆,往往会装傻,挡在路上,不让她过,一定要问清楚:怎么“一日”就能让阿珍发开了?每当这个时候,二叔婆总是拉下脸,骂对方老不正经,对方挨了骂也不生气,还笑,而旁边看热闹的人,更是笑疼了肚子。年轻人不能拿二叔婆开玩笑,但他们赶上了好时代,不用考试就能中学毕业,早把自己当成了知识分子,起码是知识青年,自然会用科学的方法考虑问题,听了二叔婆的说法之后,先是偷着笑,然后用科学的思维想象着如果戚福珍结婚了,被男人一那个,不仅舒筋活血,而且还能起化学反应,对她的身体发育说不定还真有好处,芝麻不就是等花蕾受粉之后才节节攀高的吗?于是,年轻人背后就给戚福珍起了个外号,芝麻。
其实,二叔婆的说法确有一定道理。
阿珍虽然矮小,身体没有完全发开,但五官搭配得还算周正,该长鼻子的地方长鼻子,该长眼睛的地方长上了眼睛,没有乱长,而且由于家庭条件好,从小就刷牙,所以牙口好,整齐,雪白,清爽,如果你不把她看成是一个20岁的待嫁女,而把她想象成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仔,还是蛮好看的。关键她是书记的女儿,当面没有人敢拿她的身材开玩笑,芝麻的外号也只能背后叫,所以,她还很自信,走在路上昂首挺胸,无忧无虑,阳光灿烂,竟也能招惹一些人的喜欢。这里面就有贺曙光。可见,贺老二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
贺曙光原叫许曙光。他娘带着他改嫁给贺三之后,才改叫贺曙光的。
贺曙光老家在韶关,没出广东,却已经伸到湖南里面。他老家许家峪就跟湖南搭界。山里穷。为了让老婆赵兰香和儿子许曙光生活得好一些,父亲许开智咬着牙给湖南的表舅爷上礼。腊月里,许开智冒死攀上连猴子都很难攀登的猴叹崖,布下夹子,在风里守候一夜,终于套住一只金毛大狐狸。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剥了皮做小袄,连夜翻过金鸡岭,到湖南,把整只狐狸孝敬给表舅爷。表舅爷识货,把狐狸搭在左手臂上,右手掌往外一拨,嘴巴像吹草纸媒一样吹出一口气,见金亮的狐狸毛往四周一闪,露出三层短绒,层次分明,色泽清晰,便知道自己得到了一件宝贝。表舅爷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右胳膊一伸,接过表舅奶奶手上的紫砂壶,先漱口,然后放出话,要许开智正月十五再过来,和他一起到矿上碰碰运气。正月十五许开智过来的时候,没有空手,把自家杀的猪两条后腿一并扛过来。表舅爷看出许开智是个会办事的人,脸上终于露出笑,把许开智带到香花岭铅锌矿,给管事的上了一条猪后腿,许开智果然就穿上了斜纹劳动布工作服,吃上了白面馒头,像模像样地成了矿上的临时工。
临时工也是工。那年月,工比农强,强许多,农村人看城里人的眼神,比现在打工的看老板还要虔诚,所以,自打父亲去了铅锌矿之后,村里人对他们母子就客气不少,母亲赵兰香到河里漂被单的时候,一路都有人打招呼,远处不方便打招呼的,就行注目礼,一路看着母亲,搞得母亲也像如今的某些明星,必须时刻保持着微笑的面孔,得意而又多少有些羞涩。那年的端午节,父亲从矿上回来,穿了一身崭新的工作服,还套上了一双齐膝盖的胶皮靴子,虽然当日并没有下雨,而且天气闷热,大晴天穿胶皮靴子并无必要,也不合时宜,脚板冒汗,难受,但是,村里人还是觉得那是一种时髦,羡慕得不得了。可是,好景不长,端午过完节父亲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曙光小,不知道伤心,却感觉到害怕,怕狐狸。因为村里人说,许开智头年腊月在猴叹崖上套住的那个狐狸是狐仙,他把狐仙送到了湖南,客死他乡,不能还魂,狐仙当然就要让他也不得好死,死在外省,也不能还魂。甚至还传说猴叹崖上的狐仙们已经开了会,决定采取进一步的报复行动。如此,赵兰香母子在当地就待不下去了。没有人敢接近他们。母亲赵兰香再走出去,谁碰见都像碰见鬼,老远绕着走,远处的人不需要绕道走,也不敢看,目光像躲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山里人星火旺,不怕鬼,但是怕狐仙,因为据说狐仙会变,变成人的模样。万一赵兰香是狐狸变的呢?
许曙光6岁那年随母亲来到罗沙村。来了就改叫贺曙光。继父贺三是个老实人,一辈子没有结过婚,对贺曙光倒是不坏,但是年龄很大,给贺曙光的感觉不像爸爸,像爷爷。为了喊“爸爸”,母亲没少调教他。可是调教不过来。刚开始为了入乡随俗,教他喊“老豆”,但是贺曙光总是喊成“老头”,后来做了妥协,教他喊“爸爸”。“爸爸”贺曙光还是会喊的,在韶关老家的时候就会,所以教起来容易一些。果然,很快就教会了,但是面对贺三。一张口,却又喊成了“爷爷”,搞到最后,贺曙光不敢喊了,要喊的时候,常常是嘴巴张开了,口型也做出来了,但是发不出声音。最后,还是二叔公做主,说随便他,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吧,才使贺曙光如获大赦。谁知道事情往往就这么怪,真放开了,贺曙光反倒不胆怯了,再出口喊爸爸的时候,居然不磕巴了。
二叔公就是贺老二。
贺三没结婚,也就是没成家,自然就没有盖房子,一直住在贺老二家厢房。一个人过的时候,住西厢房,贺曙光娘改嫁过来后,贺老二做主,让他们把东厢房当成新房。但不管是东厢房还是西厢房,厢房就是厢房,基本特点一样,就是一大间。本来母亲赵兰香考虑贺曙光不小了,住在一个屋不方便,想把中间隔一道,但贺曙光从小跟娘睡一个被窝,不敢单睡,隔出来给谁住?总不能给继父贺三一个人住外面吧。最后,还是二叔公贺老二做主,说:隔个屁,秋后就给你们盖三问正经的屋,屁大的毛孩子,懂个鸟。说得赵兰香满脸通红,只好作罢。
头一天,果然如贺老二所料,屁事没有。因为那天闹到很晚,等继父贺三和母亲赵兰香上床的时候,贺曙光早睡熟了,喊都喊不醒。但第二天不行了。第二天没人闹,天一黑,新组成的一家三口就入了东厢房,贺曙光刚刚睡着,床就抖起来,抖得厉害,把他抖醒了。贺曙光睁眼一看,继父趴在妈妈身上。他不高兴了,责备继父:你也不是小孩,怎么趴在妈妈肚肚上呢?弄得两个大人尴尬万分。
贺老二的老婆知道情况后,哄着贺曙光跟他们睡,贺曙光不干。又哄着贺曙光跟姐姐黛娣睡,还是不干。再哄,干了。
黛娣是贺老二家三女儿,村里的美人,也是贺老二的骄傲。那年月美人都嫁解放军,黛娣的两个姐姐不如她漂亮,没能嫁成解放军,到她这里,争气了,终于嫁给了解放军。但只是定亲,还没有正式出嫁,所以现在一个人单睡,睡西厢房。娘和二妈妈哄贺曙光跟黛娣睡的时候,费了不少劲,但是,他最后还是答应了,而要他跟二妈妈和二叔公睡,他无论如何不答应,因此,贺老二断言,这小子肯定是歪把子日出来的,歪种,在胎里就坏了。
贺老二当然是开玩笑说说,但赵兰香却吃了一惊,竞怀疑他二叔公也是狐仙变的。凶为关于贺曙光他爹许开智是歪把子的事情,只有她知道,二叔公与许开智连面都没有见过,怎么也知道他是歪把子呢?
贺老二当然不是狐仙变的,但他确实很神,瞎说的东西往往是真理。贺曙光当时小,对男女之间的事情确实不知晓,但是,他知道喜欢跟黛娣姐姐睡,不喜欢跟二妈妈和二叔公睡。
黛娣身上有一种香气,不是雪花膏的香,也不是香肥皂的香,是自然香,有点像小毛孩头顶上的那种香。小姨生宝宝的时候,贺曙光娘带着他去送过月子,他闻过小宝宝的头,知道这种味道。贺曙光跟母亲第一天来罗沙村的时候,二妈妈就交给黛娣一个任务,让她带贺曙光出去玩,带得越远越好,于是,黛娣就带曙光出去玩,而且带得很远,从罗沙一直带到宝安。那时候罗沙是农村,宝安是县城,去宝安就是进城,跟如今宝安人到罗沙来的感觉差不多。那天黛娣是骑自行车带曙光去宝安的。自行车曙光见过,在老家的时候,邮差就骑这种车,绿色的,后面还挂两个绿包包,每次邮差进村,曙光都要与小伙伴们一起跟在后面跑一阵子,但是,却从来没有上去坐过。那天黛娣让他坐了。坐后面,抱住姐姐的腰。曙光有些害怕,但更好奇,所以就很听话,坐在后面紧紧抱住黛娣姐姐的腰。由于胳膊不够长,抱得比较吃力,而且必须把脸贴在黛娣姐姐的腰上。曙光感觉黛娣姐姐的腰很软和,有一种好闻的味道,就是小姨家的宝宝头顶上的那种味道。曙光喜欢这种味道。因为喜欢,他干脆把脸正过来,把鼻子抵在黛娣姐姐的腰上,顶得姐姐咯咯笑。
贺曙光跟黛娣姐姐睡的时候,不是睡在一头,而是睡在姐姐的脚头。贺曙光在妈妈怀里睡惯了,第一次跟黛娣姐姐睡不习惯,睡不着,但是后来还是睡着了。后来贺曙光把鼻子对着黛娣姐姐的小腿,闻着那上面的味道,睡着了。黛娣姐姐小腿上的味道不如腰上面的浓,不仔细闻就闻不到,但只要仔细闻,把鼻子尖顶在上面闻,还是能闻到的,所以贺曙光还是睡着了。
展开
——深圳大学文学院副院长、作家、南翔教授
丁力的小说栩栩如生地描摹出当代都市社会光怪陆离的浮世绘,可贵的是他一直对笔下形形色色的商场人物保持着一种平等、深切的人文关怀。
——著名作家 莫言
从事商业活动的十年经历和如今作为自由作家的独立身份,是丁力先生著作等身的两大基础。这也是我们一致推举他作为首届深商意见领袖的主要原因。
——深商研究会负责人 黄东河
丁力的每一部财经小说都是一部商战实用手册,并且他的小说也富有文学性,这在中国当下的财经商战类小说中是不多见的。
——中科智集团董事局主席 张锴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