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炕上的人不停地咳嗽。厚重的土黄色棉布帘子挡住了早秋的寒气,靠门的凳子上放了一个漆黑的炭盆,柯艺箫躺在垫了两层狼皮褥子的炕上,怀里抱着手炉,一边咳嗽,一边指着炕沿上的火盆,提醒女儿柯绿华往里加炭。绿华拿起铲子铲了两块炭,掀开火盆的盖子,丢进去,里面的火星乱迸,热气扑面而来,冲得她鬓边的长发微微扬起。她揉着被热气扑痛了的眼睛,顺手抹去眼角的一点湿润,帮父亲掖紧被子角,轻轻说:“爹,你觉得好点了么?”
柯艺箫闭上眼睛,没有回答,处在弥留之际的他,脸上都是死灰般的颜色,曾经无比英俊的脸此时塌了下去,那张能吹能唱的嘴,除了咳嗽,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绿华在心里轻轻叹口气,掀开棉布帘子,走到堡子外。父亲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万一他有什么不幸,在这遥远寒冷的北方,自己该何去何从呢?这里的奴仆和佃农需要自己,因为从柯艺箫三年前卧病在炕上,就是她一直管理着这片土地——可是她毕竟只是个女孩啊!而且严格来讲,她的地位也是个奴隶,在千里之外京城燕王老宅里的奴仆名册上,也有她的名字。她们柯家到柯艺箫这一代,已经为燕王爷府里做了三代的庄头了,管理燕王在边塞近千顷的土地,他们在黑河堡子代替主人行使权力、收纳租税,除了燕王是名义上的主人以外,柯家的人就是黑河堡子的皇帝。
她没有时间多为自己忧愁,刚走出父亲房间,就听见楼下大厅里一个谦卑而焦急的声音对她道:“大姑娘,我媳妇要生啦,她想你能不能过去看看她?”
柯绿华知道这个年轻佃农的名字叫曹槐,他的妻子秀珍怀的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很早夫妻俩就已经开始紧张,最近更是几乎天天都来找她,所以不管多累,她都得去看看秀珍,揉着自己发酸的脖子,拎着医药包走下楼梯,绿华对他说:“走吧,我去看看她。”
“谢谢大姑娘。秀珍从早上就开始疼啦,我来了十来趟,你都不在家,也不知道可怜的女人现在怎么样了。”秋寒的天气,年轻的佃农居然紧张得头冒汗。
“王大舍的儿子得了痢疾,我天亮的时候去了他们那儿,刚刚回来。”柯绿华边走边说,一整天的奔波,她累得浑身的骨头酸疼,只想躺在床上一睡不起。在她十岁那年,她父亲柯艺箫开始病痛缠身,给父亲看病的是附近性格极为古怪的尼姑空慧,这个老尼姑一年到头连十句话都说不上,不知道为什么,却极为喜欢柯绿华,细心地传授她医术,而为了能更好地照顾父亲,这些年柯绿华也尽己所能地跟空慧学医。
她默默地走着,一路上跟遇到的堡子里的奴仆们点头,人人都用满是敬意的眼光看着她,男人躬身,女人万福,直到柯绿华碧绿的衣裙上了马车,大家才接着忙刚才中断的事,这个美丽坚定的柯绿华是黑河堡子里最尊贵的明珠,得到所有堡子里人的爱戴。
到了曹槐家,老远听见秀珍声嘶力竭的喊声,柯绿华急忙跳下车子匆匆跑进屋里。几个老婆子看见柯绿华进来,先念了声阿弥陀佛,就迎上来道:“大姑娘,你快看看吧,半天了还生不下来。”
大姑娘这个词此时听在柯绿华耳里,让她内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怎么没有人注意到她一个大姑娘其实并不适合接生呢?自从一年前帮着空慧救活一个难产的孕妇之后,这一年来她已经接生了十几个孩子啦,也许在自己嫁人前,真的不应该再做这种对她名誉有损的事儿了。
想到嫁人,她心头一阵痛楚,赶快逃离黑河堡子的念头又升了上来,她抓紧手上的药包,走到秀珍旁边。躺在凌乱的被褥里痛得死去活来的秀珍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子,她一看见柯绿华,迷糊的眼神蓦地有了神采,就像溺水的人看到漂浮而过的横木,一把抓住柯绿华的手哭道:“大姑娘,你来啦。你快救救我,我要不行啦。”
屋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柯绿华,她坚定的眸子一直给黑河堡子的穷人无比的信心,那高挑挺直的身影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勇气与聪慧,让她周围的人自然而然地信任依靠她。柯绿华对两个身强力壮的老婆子道:“把住秀珍的腿,别让她乱动,我来看看她。”两个婆子上来一边一个抱着秀珍的两条腿。柯绿华边洗手,边对秀珍说:“我让你每天练习俯撑,你有没有做?”
“我做啦!”秀珍有气无力地答道,镇痛袭来,她一阵嘶嚎,柯绿华把手伸进产道,人人都想从她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可是柯绿华只是把手拿出来擦拭干净,回身在药箱里拿出一包药,在手指上沾了一些,再次将手伸进产道,她重复几遍这个动作,把手抹拭干净对秀珍说:“你的产门太窄,我涂了些药上去。等会儿我让你推的时候,你用力挤,很快你就能看见孩子了。”实际上她只知道刚刚的药膏能柔软女人的产门,至于能做到什么程度,她心里也没谱,不过她已经习惯掩藏自己的不安,慌乱与恐惧只在她一个人独处时才从心底冒上来,当着比自己脆弱的人,她只给他们信心。
秀珍在柯绿华坚定的脸上找到了勇气,那柔美的声音没有一丝慌乱,对产妇的情绪起了慰藉作用,即使这样,一个时辰之后,秀珍仍感到自己心神耗竭,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柯绿华拉过秀珍的脸对她说:“秀珍,最后一次用力,孩子马上就出来了,你不用力,孩子就会憋死。你再用力一次,就这一次,我保证你活着见到你的孩子。”
周围慌乱的人群听了她的保证,一阵心安,谁都没有注意到柯绿华的腿在微微颤抖——颤抖是因为恐惧,只有她自己知道眼前秀珍的生或死,她根本就控制不了。 女人生孩子,就是在棺材板上走了一圈!
秀珍用力了,大家看到柯绿华左手用力地压了一下秀珍的肚子,右手拖出一个光溜溜胖嘟嘟的男孩。 把孩子交给旁边的一个老婆子,柯绿华感到自己一阵头昏目眩,经验丰富的老婆婆们忙着照顾产妇孩子,她再也支持不住,走出产房上了马车,吩咐马夫回家。
下了车,交待门房她病了,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得到门房的保证,她沿着楼梯向上走,左拐绕过高高的烛台架子,就是她的房间。紧挨着门口是她常坐的一把红木椅子,旁边是靛青色齐腰高的杂物柜,里面堆得满满的账册。平时这个时候,是她处理家务的时间,因为再有一个时辰,天就彻底黑了。以前柯艺箫当家的时候,天一黑就意味着整栋堡子里,只有二楼楼梯的烛台才允许是亮的。柯绿华想着西瓦子的租税还没有算,可她此时只想躺在床上彻底地睡一会儿,她闭目休息,醒来的时候天尚未全黑,眼前是她住了十八年的屋子,南窗下炕上铺着大红缀金的毯子,小小一个圆炕桌,上面是她钟爱的一把银质海棠花图案的小壶小杯,十二根红漆雕花的椽子横在房顶上,远端的那一根通向外面的阳台……
外面的楼梯吱吱咯咯地响起来,她从小的乳母王妈晃着肥胖的身躯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一个托盘,里面装了三碟小菜和一碗产自狼山的碧糯米饭。看见绿华躺在床上,她用一种又谦卑又权威的口气说:“我的孩子,你真得管管山菊那个小婊子了,马房的阿顺和账房的阿财刚才又打了一架,阿财的一条腿折了!她就像一个发情的母狗,天天想着撩腚——我不该当着你这么说,你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可是孩子,你今儿晚上无论如何要跟这个小婊子说,要是她晚上再在那些男人的被窝里乱窜,迟早闹出人命来。”
山菊是堡子里打理房间的一个年轻丫头,有黑乎乎的大眼睛和高耸的胸脯,她去年来了之后就把堡子里的男人迷得团团转,阿顺是她以前的情人,不过最近她似乎喜欢上了账房里脸白白的阿财,弄得阿顺整天失魂落魄。很多人都要她管教山菊,每次看着山菊扭着丰满的屁股风骚地在堡子里招惹男人,柯绿华只是轻言轻语地劝她几句,并不想约束她,山菊大概也意识到了绿华对她的纵容,行事愈来愈有恃无恐。
如今闹到有人受伤,绿华只得说:“跟她说,要是她再不收敛一点,我嫁到纪游击家时,就把她带过去,让她做一辈子老姑娘,一个男人也看不着。”
想起迫在眉睫的纪游击的婚事,柯绿华和奶娘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奶娘暂时把山菊的麻烦放到一边,搓着围裙叹道:“你爹是个傻瓜,是个整天就知道唱啊乐啊的傻瓜——我十几年前第一天上这儿来我就知道!空有一个好皮囊,肚子里一点成算都没有。孩子,你别发愁,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整天胡思乱想,只能想坏了你的小身子骨。”
绿华最不赞同这句农庄里奴仆们常年挂在嘴上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总这么想的人生还有什么希望?对于一个五岁就失去母亲,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的女孩来说,柯绿华习惯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清楚,前因后果,安排的井井有条,她喜欢事情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步步地发展,直到结束。
她的身高外貌完全继承自柯艺箫,她长到十五岁时,奶娘就不止一次地说过:“孩子,你的身高够高了,千万别再长了——太高了,你就嫁不到好男人,只能找个又丑又秃的庄头。”可她的身子还是持续地长了将近两年,比一般的男人都高出半个头。她的胸脯也太丰满,即使奶娘用两条白布用力地束缚,两个羊脂一般的娇乳还是不停地胀大,“象奶着两个孩子似的!要不是我早晚都跟着你,我可真要疑心了。”奶娘不满意地看着她耸立的胸脯,嘟哝着。她的容貌很美,就是嘴唇有点大有点厚,好像肿了一样,“我小的时候,还在燕王府里当差,一次看见燕王妃出来,那张小嘴红嘟嘟地就像粒樱桃,说话轻声细语地,真是个十全十美的美人——你这张大嘴真是缺彩了。”
奶娘总是说一些让人气馁的实话,沉静的柯绿华也忍不住发了一次脾气,奶娘改不了,柯绿华也只好随她去了,但每多听到一次这样的话,心中不免就对自己的容貌身高以及胸脯感到一阵恼火,久而久之甚至产生了强烈的自卑,只不过她平时镇定自若的样子让人察觉不到这一点。
她看着奶娘将饭菜摆到炕桌上,对她说:“奶娘,要是柯富贵真的把我嫁给纪游击,你还是在我嫁出去之前离开这里吧。”这些日子她差不多想清楚了,她不甘心就这样嫁给一个麻油铺的老头,即使他是个家财万贯的老头也不行!她比绝大多数的男人都有本事,她还没见过黑河堡子外面的世界什么样,这样被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本家堂兄卖给别人,她不甘心,绝对不会甘心,逃走的念头已经坚定下来,她内心隐隐觉得,要是自己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不会的,孩子,不会那样的。”奶娘把托盘放在桌子上,转过肥大的身躯,絮叨着:“你爹是个老笨蛋,会谱再多的小曲儿也是个笨蛋。一个十八岁的女儿不给早早定下婆家,现在被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本家柯富贵逼着去做三个孩子的后娘,唉,你娘知道了,只怕在坟里也要气得再死一次了。那个纪游击,我听马房里的阿顺说,都有五十岁了,花白胡子一大把,还是个罗锅。孩子,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的,实在不行,我带着你走,我们到京城老王府里找我的兄弟。”
“你腿脚不好,去京城的燕王府几千里的路,听说往年天气好的日子,骡车也要走三个月呢。”绿华看着奶娘气得胀红了的脸,她五岁就没了娘,奶娘是最关心她的人,她不能让奶娘拖着老寒腿跟着自己冒这个险。塞北的冬天,早晚都能冻死人,现在虽然是早秋,但谁知道去京城的路要走多久,也许还没到京城,她就已经冻死在路上了——可是即使是冻死在路上,也比一辈子被关在麻油铺子后面好,明天早上她就走,她不能等了,她觉得自己鼻端已经闻着了麻油铺子的油腻味道。
“我上次给你的银子,你都收好了么?”柯绿华对奶娘说。
“收好啦,放到冷家钱铺里了。”奶娘看着绿华,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女娃,从来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她小小年纪能管理这样大的家业,还拿着药箱刀剪治好了很多穷人,又坚强又善良,可是奶娘毕竟比柯绿华多活了二十多年,知道外面的世界对于一个年轻的单身女子来说,有多危险。她眼里流出泪来,“那柯富贵一家人,像狼一样,可惜他姓柯,你爹一死,这黑河堡子就是他家的了,他有五个儿子呢,以后世世代代传下去,你是再也回不来啦。就算燕王府里的老爷们也不能给你做主,从来没有女人做庄头的。”
“堡子本来就是王爷的,给了他也没什么。可是富贵堂兄不应该把我卖给纪游击,我爹已经不行了,我的事情应该我自己做主。”绿华挺直了纤细的腰,坚定地说,她只需要一个保镖,那些在边塞浪迹的刀客和亡命之徒花不了几两银子就能雇到一个,这件事情她可以到了高家镇再解决。
她站起身打开一个柜子,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包裹,递到奶娘手里说:“早先给你的二百两银子,是给你养老的。这些年来奶娘你为了我,一直不肯离开这里,这份心意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里还有一些碎银子,一点你常吃的丸药,几件狐狸皮的棉袄和护腿,另外还有我给你做的两双鞋,你拿着。明天让阿顺把这些东西都运到沙岭镇上,富贵堂兄住进来之前,你就走吧,否则他们连块布都不让你带走啦。周记杂货铺的周伯伯人不错,奶娘你后半生和周伯伯做个伴,有个依靠,我就放心了。”
她还只是个孩子,却这么周到,她照顾周围所有的人,甚至要求堡子的下人要服从柯富贵的话,以免被撵出黑河堡子,可她唯独照顾不了的却是她自己。奶娘放声大哭,抓着绿华的衣袖舍不得放开,好半天才说:“到京城的路上到处都有胡人的骑兵,听说朝廷里太子爷领着大兵跟胡人打了一个月了,这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马帮土匪流氓,只怕你走不上一百里路,就被人抢走了。”
柯绿华想逃跑的事情只有她和奶娘才知道,纪游击下聘后,柯绿华悄悄准备了一辆马车藏在堡子南边的树林里,以备不测,只是因为放心不下父亲柯艺箫,她才一日又一日地迁延着不走,现在看来不行啦,离纪游击迎娶的日子越来越近,她一定等不到亲自给父亲下葬了。
柯富贵派来的账房和长工早就在堡子里监视着柯绿华,既防止她逃跑,也防止她私自藏匿金钱。
柯绿华倒不担心钱的问题,她既精明又胆大心细,当初奶娘常常要她藏起这份比男人还务实的精明,以免影响名声,被将来的婆家嫌弃,但她仍在掌管家务之初,就慢慢存了一份私房钱,现在已经颇为可观,且绝大多数都换成了全国通行的冷家钱铺的钱票。
“只要把马套上马车,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这就是她的计划。
很快她就要离开奶娘了,她知道自己将会多么想念她,当然还有这个她从小长大的黑河堡子,若能一辈子不离开这里,哪怕不嫁人也没关系。那黑油油的黑土地,春天翻垦之后,泥土厚重的香气从阳台外面飘进来,让她心中充满了塌实的感觉。她喜欢在田里的一切农活:播种、勾垄、间苗、浇水……可惜这一切再也不会有了。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满天的繁星,又将心中的逃跑计划想了一遍,直至自己认为没有一点纰漏。
她并不怕监视,因为在黑河堡子里,有一个只有她和柯艺箫知道的秘道。这是当年为了防止马帮和胡人抢劫杀人而特建的,通向堡子里的每个主客房,最终的出口一直通往堡子外的树林里,为了方便堡子里的人骑马逃走,还有一个出口通往马厩。柯绿华就打算从房间里沿着秘道到马厩,骑上马到树林里拴上马车。
至于以后的事情,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看着堡子里的景色,心底深处涌上来一股压不住的眷恋,这郁郁葱葱的庭院田野,那浓绿当中点缀的一丛一丛繁花,有多么熟悉,熟悉到一想到要永远离开这里,心中就一阵撕裂般的痛楚。随着夜风吹过来一阵草木的清新,混杂着秋天冷冽的花香,居然让她眼睛一阵湿润,仿佛这样的馨香还不足以让她痛苦似的,夕阳最后一抹柔光映照在漫天的云彩上,满天美丽的残霞难描难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记住这家乡庭院的味道,把眼前的景色收在心底,以备未知的日子里慢慢地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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