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关东
雍和宫西,有妙仁堂,为京都第二大药房。下至桔梗陈皮,上至灵芝人参,无一不全。这祖产始创于康熙三十三年(公历1694年),与雍和宫同起,及至我祖父时已相传十四代,康乾盛世之时可谓日进斗金。
我于光绪十一年(公历1885年)出世,清政府当时可谓屡战屡败,亡国之势渐露,家父为激励家众,为我取名“知焉”。我虽家道中落,但依靠祖辈殷实积蓄仍可养尊处优。祖父对我溺爱有加,除对我厌学偷闲姑息纵容之外,更在我十二岁时订下一纸婚约,可叹我小小年纪便沦为她人婚夫。
我自幼聪颖,无奈生性顽劣,对四书五经摇头晃尾之态深恶痛绝,常与私塾内其他同学戏弄先生,缺席逃学几乎家常便饭,仗着祖父溺爱,家人也拿我无甚法办,最后便由我去了。十岁之后,我逐渐对摸鸟上树等事失去兴趣,迷上绿林传说。当时京城武林名望最盛者乃半壁街(今崇文区)顺源镖局总镖师王正谊,江湖人称“大刀王五”。他手中一把大刀,北起山海关,南至江苏淮阴均无对手,无论武义或人品在当时均无人可出其右。顺源镖局镖师无数,除走镖接任外,其余人等每日均在半壁后街的演操场上习武练功,风雨不误。雍和宫与半壁街相距二十余里,我等顽童为了观习演武,竟能每天徒步相往。
时至光绪二十六年,京城形势直转急下,西洋众列强借清朝诛杀义和团不力之名拥兵直入取了京城,大刀王五率部全力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被取了项上人头。王五被杀之后,人头挂于城门,家人无法将之尸体入殓。天津的霍元甲听闻,只身赶来,连夜将王五的头颅取下埋葬,当天晚上,霍元甲就住在王五故居西侧的一间屋内。
自农历五月八国联军攻陷塘沽,祖父就关掉药房做好举家全迁准备。及至六月天津沦陷,父亲已打点官军,携家小经由山海关逃至关外。后又听闻八国联军攻陷紫禁城,全家便没日没夜向东跑,见前方群山环绕时,与路人打听,方知已至吉林长白地界。
有崇山峻岭相围,祖父料想即便是西洋人也不敢贸然入内,甚感满意,遂决定举家定居于此。父亲接任祖业,重新在东北做起本行,店名仍叫妙仁堂。此时我已年方十五,渐渐懂事,加之国破家亡,使得我愈加成熟,竟能安心读书,令祖父父亲不胜欢喜。
岁月如梭,时光如箭,远方恶报频传,清政府只剩残喘之息,祖父也在黯然中去世。家中只有父亲和我可以跑内跑外维持门面。药房生意每况愈下,渐渐入不敷出。父亲在叹气中度日,无有他法。
我们所居之地,位于长白山西北麓(近今吉林省抚松县),居民不多,但往来贩卖草药的山民却不少,我见在当地出售成药利润甚微,便打起草药的主意。抚松临近长白山,地理优势占尽,山中几乎全为原始森林,其中不乏珍奇草药。百年灵芝,千年野参均有人挖出过。这两种宝物,据说可以使死人复活,活人增寿,德行好的吃了可以直接升仙,任你拥有其中哪一样都可以卖到连城价值。我本居京城,生于天子脚下,怎能容忍在边陲之地做一世药房掌柜。于是下定决心,一定要苦学挖参之道,日后重振家业。
转眼我已十八,父亲几乎拿出家产一半让我打理。这几年来,除每日进货售药,其余时间我都沉迷于药典之中。由于父亲乐善好施,买卖也厚道公平,当地百姓对我们逐渐友善起来——这正是我重振家业大计的第一步。长白山起伏连绵,积雪终年不化,原始森林中巨树高于二十丈者比比皆是,山中终日密不透光,虎豹狼熊自不必说,就是植物也能沾染仙气变化为鬼魅袭扰山人,没有本地向导的指引,外人是万万不敢入内的。
为拉拢当地山民,我特地遣人打扫五间客房作为来往药贩的免费馆驿,整日好菜好饭,恭敬如宾。一面通过与药贩交谈掌握更多药材知识,另一面组织当地山民前来馆驿出卖草药。短短几月,药房竟比肩叠迹,药贩与山民也两得其乐。转眼飞雪飘飘,又近年关,当地山民为感谢我提供的免费馆驿,决定由村长牵头,于腊月二十九日晚在村公祠外大排筵宴,此等机会我岂能错过,又出资置办各种宴席所用。
其实我最想接近的是四爷。他的原名山民们都不记得了,也不敢问。我只知道他以前仿佛与绿林响马一起占过山头,排行第四,后来老婆被大寨主看中,竟背着四爷胡搞。四爷怒杀了奸夫淫妇,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策马扬鞭逃出山寨,再不过问绿林之事,从此便隐居在我们这小小集镇。四爷身高体壮,虽岁过五十,仍精神矍铄,二目闪闪放光,杀气逼人,以至学堂的先生们常常用“四爷来了”吓唬淘气的学生。说实话,我见到四爷也很打怵,他性格暴躁多疑,一双鹰样的眼睛能把人心事看透,我生怕自己的小伎俩被他识破。
虽然这老头孤傲多疑,却因为一种本事,在山民心中享有极大威望,这种本事就是挖参。您不要小瞧这挖参的行当,它虽不算什么正当职业,却能迅速积累财富。关内的商贾显贵,常因为一棵正宗的野生老参而抢破头颅,抛出连城竞价。即使是品色一般的小参,如能找到恰当买家,也能保证半年衣食无忧。况且人参这东西,既不需要春种秋收也不需要浇水施肥,几乎等同于捡宝,这无本万利的事情当然人人想做。
但想做的人多,敢做的人少,能做的就更少了。传言挖参损命,非命硬之人不能消受。每次入山,少则五日六日,多则十天半月,不仅要日行百里,而且要与虎豹为伴,保不齐哪次就有去无回。更让人胆寒的是各种成仙的鬼魅,常施以妖术邪法使人产生幻境,死于迷路干渴。这小小集镇,每年因挖参而守寡的妇女就不下十余。所以没有十足把握,常人是断不敢贸然进山的。
四爷便是这集镇上挖参行当中一顶一的高手,传闻十年前有术士云游,经过此地,见四爷面相竟大惊失色,言四爷是十世难遇的天罡地煞附体,英气直冲霄汉,乃极阳之人,道行浅的鬼魅只怕见到都要现出原形。我不知道鬼魅是否害怕四爷,但我知道集镇的山民对他都很畏惧。四爷仗着这股胆气,纵横长白山林十余载,从未出事,这也让集镇的山民对四爷多了一分莫名的崇拜。
不知是不是老天订下的规矩,暴烈的男人通常都有漂亮的女儿,而且爹越暴烈,女儿就越漂亮,这曾一度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暴烈的男人大多能娶到漂亮女人的缘故。四爷的女儿也没能逃出这个规律,年方二八就出落得楚楚动人,虽不敢说国色天香,但在我们这个小集镇里,绝对是风流少年私下倾慕的第一人选。之所以说“私下倾慕”是因为大家都太怕四爷了。
美丽的女人通常都很多病,而且容貌越美丽,病就越致命,这也曾让我一度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想破脑子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可叹四爷的女儿也没能逃出这个规律。六岁就得了不治之症,时常头痛,严重时竟能昏厥几日不醒,四爷走遍白山脚下所有名医药堂均不得解,后遇见一个不知什么附体的巫婆,告知四爷说:病人前世本是嫦娥身边的丫鬟,因不小心喂死了玉兔而被贬下凡间受罚。病人如果想减轻痛苦,就必须在草药中搀以极品玉粉做引,何时服下的玉粉数量能够完全还原为玉兔,何时才能痊愈。四爷本不相信,无奈当时也无其他办法,只能冒险一试。便托人在辽西最大的玉器店买了一块上品白玉,研碎后让女儿兑药服下,竟三日不痛!四爷大喜,重重赏了巫婆。巫婆在临走对四爷说,光吃够这白玉还不能治本,必须要弄到组成玉兔双眼的红玉才行。
红玉又名血玉,其形成必须具备两个条件:
其一,红玉必放于殉葬三百人以上的大型寝陵中;
其二,红玉必须在寝陵内吸收两千年以上的怨气。
四爷详细记录下来,一边挖参积累财富,给女儿购买白玉暂缓其痛;一边托人打听血玉的下落,为了讨个吉利,还特地找了易名先生,给女儿改名为静玉。我当然不能放过四爷的这个短处,早在两月之前就故意放出消息,说我身居京城的表叔是当地最大的文物贩子,与全国各地的盗墓贼均有联系。后来消息“不知不觉”传到了四爷耳中,老头子亲自登门拜访,我都以进药外出之名躲了起来。想着他美丽女儿头痛的模样,我也很不忍,但我告诉自己:无论什么东西,太容易得到,就显不出珍贵。为了实现复兴大计,我必须得昧一回良心。
村公祠前的聚宴就是我计划的第一步,之前我打着外出进药的幌子,跑到辽西的大集镇里买了很多京城出产的东西,好容易憋到腊月二十九的下午,才回到集镇。
镇上的山民已经把村公祠前布置的喜气十足,女人们在露天的棚子里煮鸡炖鱼,孩子们则在空地上笑语欢天地放着爆竹,眼见着这浓浓喜乐,我的心软了,想马上结束这预谋已久的谎言。不过一想起老头子暴跳如雷的样子,这念头马上又灭了,戏还是要继续演下去的,否则我脖子上架的就是老爷子的马刀。
傍晚时候,村长和众山民们已陆续来到村公祠前,我客气地给村民们发了京城的礼品,兼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祠堂前十余张桌子,四爷果不出我所料,早已坐到显著的位置,静玉也坐在旁边。又发了一会礼品,我来到他们的桌前,对四爷一躬扫地,道:“四爷,您也来了,真是给晚辈的面子。晚辈刚从京城回来,知道四爷爱抽旱烟,特给四爷买了一只铜嘴烟枪,聊表寸心,望四爷笑纳”。四爷喜出望外,忙起身相扶,说:“贤侄太客气了,我一糟老头子,何德何能,竟让贤侄破费”。我起身又来到静玉跟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绸包着的小盒,对静玉说:“静玉妹妹,此次哥哥回京,在八大胡同看到有胭脂水粉卖,特地给你捎回一盒,你看看喜不喜欢?”。静玉先是一惊,旋即露出笑容,伸手接过小盒打量。
由于平时常受头痛折磨,静玉很少能笑。这难见的风景竟让我撞到一次,真是死都值了。料想当年白居易笔下“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玉环也不过如此吧。不知不觉中,一股急流的气血直冲脑顶,我手心发汗,并开始微颤。静玉拿了水粉专注地端详,看来甚是喜欢,女孩的兴奋和矜持同时写在俏丽的脸上,一时竟紧张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忙问道:“静玉妹妹,这胭脂,你喜欢么?”,静玉低下头,小脸憋的通红,半晌才开启皓齿朱唇说:“喜欢,多谢焉哥哥”。
这一声“焉哥哥”传入耳内,顿时让我感觉像吃了十粒“槟榔顺气丸”一般,沸腾的血液从脚底板冲到天灵盖,在体内川流不息。我想,这恐怕是自我我从娘胎里出来,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温柔的叫我吧,等着吧,静玉妹妹,等哥哥挖出古参的时候,一定要到找京城找最好的神医治好你的病,再八抬大轿把你迎娶过门。旁边四爷轻咳一声,把我从美梦中推醒,我咂了咂嘴,恋恋不舍的把目光从静玉的身上移开。四爷拉我坐下,问道:“听说,你有表叔在京城开古玩店?”,我答道:“是有,不过好像没有什么正经的器皿书画,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四爷顿时来了精神,道:“贤侄啊,你也知道,你静玉妹妹从小就得了怪病,头痛起来,几日不消,一旦疼痛起来,连我这糟老头子的心都跟着一起痛啊。几年前我带你妹妹去看了巫医,巫医说这病必须要服食上等的玉才能解除,这些年来,四叔我靠着入林抬参,买了无数白玉,可终不能去根,如想痊愈,必须有吸收两千年怨气的血玉才能行啊。不背着贤侄说,你四叔以前是响马出身,被逼无奈才躲入这深山小镇之中,如果出现在关内,必遭仇家所杀,我死了倒没有什么,你静玉妹妹她小小年纪,尚未出阁,我要死了,她又有谁可以依靠……”说到这里,语音竟有些呜咽,我心头为之一震,牙根咬破了舌头,也觉得此事我做的太不地道,竟拿一家父女的幸福算计。不过此时我已骑虎难下,只有学会了这挖参的手艺,日后做个大活,然后带着钱回京城,给静玉妹妹治病这一条路了。
决心已定,我忙起身站立,正言与四爷说道:“四爷您放心,从今之后,静玉就是我的亲生妹妹,我刘知焉有一分能力绝不隐藏半分。我明日就飞鸽传书,让表叔留意血玉的消息,一旦有了消息马上告予您知!”。闻听此言,武勇了一生的四爷竟不顾众相亲在前,老泪纵横要给我下跪。我哪能消受的起这般,忙上前阻止,众乡亲一起把四爷扶回原位。
我趁着混乱,绕到祠堂后,长舒了一口气,刚才咬破舌头的积血缓缓从我嘴角流下,这时,一轮明月正升上树梢。
擦干嘴边的血,我从村公祠后面绕到侧面,偷眼观看祠堂前边情况。四爷已回归原位,正接受着其他村民的贺喜,斑驳的老脸已笑成了一朵花,左颧骨下那道刀疤也随着一起一伏的。我看着浑身起鸡皮疙瘩,便想借着解手之名,在外面多呆一会再回去。百无聊赖中,我打量着面前的祠堂。觉得有些怪异:一般村祠是为了祭拜祖宗所建,建筑风格多偏向高大宏伟,即便村中穷困,无力大兴土木,也必要修得中规中矩、方正宽敞。
可眼前的村公祠却显得异常狭窄,甚至比普通的民房还要窄,整整一个细长条的模样。如果说是因为村民穷困,无力修建也于情理不通:祠堂的侧墙乃是用上品青砖所砌,上边还有金色琉璃点缀,价值必定不菲。为了弄清原因,我贴近侧墙仔细观看,借着月光,可以看清祠堂侧墙的青砖大小不一,仿佛是为了拼一个图案。退后几步,我终于看清,原来是一个虎头。
把村公祠的建筑风格和虎头综合在一起后,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帮山民所建的,并不是一个祭拜祖宗的祠堂,而是一座以虎为图腾的神庙。我立刻想起了小时候在京城里时,曾听过游走的说书先生讲过一段“关东传奇”,说明朝的时候,关东之外的游牧民族由于畏惧和崇拜老虎,曾奉老虎为山神爷。凡要入山打猎或采药,都要虔诚祭拜。当时我一直以为是说书先生为了骗钱混饭而编造的谎言,没想到竟是事实。从修建风格来看,这个细长的神庙也是仿了老虎的身形。
正在感叹之时,有了拍了我肩膀一下,道:“刘公子在此做什么呢,村长和大家都在等你入宴开席呢”。我回头一看,是准备去后山解手的王屠夫,于是报以一笑,答道:“刚解了个手回来,正要回去”,看着王屠夫走向后山,我也抬脚回到神庙的前面。
到了庙门口,我立刻闻到空气中弥漫着香气。放眼望去,在十余张桌子的正中间不知何时已置放了一个火堆,上面摆着猎户打来的各种山鸡野兔以及不知名的动物,女人在旁边翻烤着,黄白的荤油让火熏的嗞嗞乱响……
我小的时候家境殷实,吃惯了山珍海味,也没觉得有多好吃。到了现在,家道中落,虽还没混到吃不饱饭的程度,但也少见油腥。闻见此形此景哪招架得住!立刻回座和村长、四爷及山民们推杯换盏起来。酒桌之上,我先是给村长戴了不少高帽子,然后又勾起四爷的光辉过去,好生赞扬了一番。最后,终于切入正题:请求四爷带我进山挖参。
四爷的脸马上变了颜色。我吓了一跳,不过仔细观察,四爷的神情只是不解,并没有怀疑。于是我立刻解释:“晚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京城时就常听说书先生道,关外深山玄妙无比,恰巧晚生也是个对奇门遁甲十分喜爱之人,如果到了关东,却还没进过山的话,以后回到京城,恐怕会被人耻笑”。听了这些,四爷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对我说:“山中虎狼成群,你当真不怕?”,我立刻答道:“晚生不怕,只盼能随四爷一同前往”。四爷一口喝干了碗中的酒,用短衫的下摆擦干嘴,大笑道:“果然是有胆的汉子,四叔答应你了”。我大喜,连忙又给四叔、村长倒酒,众人又欢宴了一个时辰才散。
得到四爷口谕,我的心情变得更好,药房的生意也全都交给小二经营。余下的时间,我都用在走访老猎户和查阅村长记录的地方志上。由于勤学善问,在短短半月之内,我由一个对长白山一知半解的毛头小子,竟变为半个山人。
与四爷相约进山是四个月后。在学了一个多月山况后,我又趁着最后的几十天里,走访了村中几个德高望重的药农,请教人参知识。当地民风淳朴,加之我又曾给卖药人提供过便利,所以药农们都对我毫无保留。经过这十几天的请教询问,我的心脑仿佛被重塑过一般,对人参又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以至做梦都是手握人参——当然,另一只手也不能闲着,搂着静玉。每做此梦之后,和我同住的小二起来时都要沮丧的告诉我:“公子睡觉又笑了”。至于沮丧的理由,是因为他要清洗我昨晚用过的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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