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一千八百年前
1
我突然觉得我要死了。
我想:死亡是把人生渡到另一岸的舟楫,在那个人们怎样也望不到的遥远的彼岸,是一片灰色空旷。我到达死亡之域,就像把一朵灿烂的花种入没有颜色的土地,最初还能看到花色的新鲜,渐渐它泯然凋谢。后来者再怎样寻觅,也见不到一丝它盛开过的痕迹。
真够哀凉的。
南华,在把人生丢入死的贫瘠之前,总要跌跌撞撞做些事,开出花来吧。我这么想,感到寂寞、感到轻松。
我叫南华。
南华是个打小就不爱说话的孩子,总喜欢一个人闷在房里,托着腮帮子一坐就是大半天。金黄的阳光洒落,周遭流荡着暖洋洋的热力,我偶然转脸,会看到身旁镜子里浮动一张无可奈何的面孔。我把手掌按在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搓动,搓不掉脸上轻微的嘲笑。
“我真怀疑你不是我生的,是护士抱错了。”妈妈每每用玩笑掩盖忧虑,“我和你爸什么日子都过得惯,你却总是不满足。”我知道她一直怀疑我有“自闭”倾向。
我是双鱼座的,据说双鱼座的人容易性格分裂。
我出生时漫天大雪,天边燃烧着大片红云。老一辈说这不吉利,生下的孩子命里注定要让爹娘伤心;他们没有将话说完—他们觉得我活不过二十。
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想:我会在年轻的时候死掉,我的灵魂会晃晃悠悠地飘来飘去,静看人们为我号啕,他们说:“多好的一个孩子啊,真是可惜。”
一想到这,我就好笑。
另外还有一点淡淡的悲伤。
在二十岁之前,在我死之前,我希望能遇到那个男人。
一个个子高高、头发长长的男人:十三岁起我开始梦他。梦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他是英俊的,一种适合我的英俊。他不和我说话,但我好像听惯了他的声音,那也是最适合我的声音。他衣袂当风地奔走往复,我也煞有介事地奔走在他身后,尽量把腰挺直,使目光平坦。有时,他会忽然停下脚步,返身用指尖碰触我的脸。我熟悉着他的呼吸、他的手指,并觉得是从降生起便熟悉了的。
坚定的手指。
温暖的呼吸。
一见到他我就莫名感动,我就想抱住他,对他说:“我没有忘了我们的约定,我不敢忘。”
但是,他和我约定过什么呢?
他笑起来,笑容好像湖水在阳光中飞舞。我踟躇地想靠近他,又不知为什么约束着自己的脚步。我在梦里一回回想象赖在他怀里的情景,想象倘若能把脸贴在他脸上,是否便能安置了我轻飘飘的生命。而这全是想象,梦里我跟随着他,面带微笑。
梦了四年。
“你是谁?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无人回答我醒来后的痴问,只有凌晨的清风,将我的声音送去远方,送到他身边。
十七岁那年我参加高考。
在短暂的生存时光里,因为要为爸妈做一个好孩子,我的成绩一向很好。光成绩好还不够,我还需要看上去像个“孩子”:面对他们,我装出羞涩的样子,装出慌张的样子,装出孩子应有的样子。他们送我礼物时—父母之宠爱孩子,总唯恐不够周到,我一面觉得困乏,一面“尽量”惊讶、欢呼雀跃。
十七年了,我有些累了。所以我期待去远方:只有在爸妈看不到的地方,我才能洗去脸上的颜料,做回我自己。所以我期待高考,对我来说,那是通向远方的唯一桥梁。
父母的爱与担心同行。长这么大,我没有独自出过一次远门。在妈妈眼里,每一件可能的坏事都会被我“恰巧”遇上,我一出门就会被歹徒抢劫,被人贩子拐卖,而且一定会被卖到乡下,被卖给一个残疾、粗野的农民做老婆。唯有高考,唯有考去一个远远的学校,我才能获得“求学”的名义,我的妈妈,才会含泪为我收拾行囊。她会一遍遍叮嘱我钱财不可外露,万一碰上劫匪,就将所有的钱交出来。她还会吩咐我:不要坐出租,司机会把你载到乡下去—然后又转回原来的话题。
上了大学我就按自己的兴趣去生活,活个三年,我就死了。
—这想法甜蜜得悲怆。
高考数学时,我花了一个小时把题目做完,然后便趴在桌上睡觉。六月的天气暖融融的,配备了空调的教室分外凉爽。我如愿地睡着了。我追上前,对梦里的他说:“现在是高考,我很想你。”他摸摸我的脸,好像打算说句什么,却什么也没来得及说……我豁然惊醒,监考老师正敲打我的桌子!
“还睡!不到一个小时了!”
我笑了一声。
监考的中年女子后退一步,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边揉眼睛一边把水笔塞进裤兜。
我后排的考生“扑哧”地笑了。
我站起来说:“我交卷。走了。”
我左边的考生也“呵呵”地笑了。
双手空空走出教室,我从玻璃窗外向里望了望,我后面坐的,是个女孩子;我左边坐的,是个男孩子。一个正抓耳挠腮地咬笔杆,另一个紧紧眯着眼与旁人“眉目传情”。
我又笑了一声。我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我觉得我认识他们。
“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唱着这首歌我走出学校。考场里老师们还在研究我的试卷,他们黑油油的头发簇在一起,好像乌鸦停在夜晚的树枝上。
那个女生,叫小盘。
那个男生,叫阿奇。
我意外地和他们考入同一个大学,一个收费低廉、名声响亮的学校;意外地搭上同一班火车。车轮滚滚,我在心里想着:再见了,鄱阳湖、滕王阁!我将要去远方。远方有一张属于我的床。我将在那张床上做梦,与他相会。就在安全的黑暗里,滋生着明亮的梦境、快乐的繁忙。
小盘、阿奇和我成了非常好的朋友。是他们教会我滑冰和游泳,他们很奇怪做什么都懒懒散散的我居然迷上了滑冰与游泳。他们嘻嘻哈哈道:“南华在冰上像企鹅,在水里像海星!”我回答:“海星与企鹅可不是我的目标!”“要做北极熊与鲨鱼吗?”小盘大笑着问。“不是。”我笑了:“我想……在水里像水,在冰上像冰。”—是因为从小到大的孤独吗?我热烈盼望能把自己藏在伙伴们中间:柔软的水,坚硬的冰,穿行沉浮在冰与水的世界里,我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更加接近他。
滑完冰、游完泳,我便去睡觉。我几乎夜夜梦他,他依旧默然无声,只偶尔换一身衣裳。这男人身着一袭的古代服饰,腰间别一块雕刻莲叶双鱼的暖玉。阳光灿烂时,隐约的白烟便从玉上腾起,似乎在温柔地追溯一个古老年代。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文学课上老师说这首古诗包含着男女欢爱的意味。我推了推趴在身旁睡觉的小盘说:“古人真色啊!古人真真坦荡!”小盘仰起脖子,有气没力地看了眼黑板,附和我说:“对呀对呀,他妈的‘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她是个常把“他妈的”挂在口边的小姑娘,有圆滚滚的眼睛与同样圆滚滚的脸。
十一月八日是阿奇的生日。
前一夜我又梦见了他。他好像很高兴,束了套纯青的窄幅劲装。他牵着白马出现在我面前,我低下头装模做样地抚摩马鬃时听到了他的笑声。接着他拥住我腰把我丢上马背,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随之跃上,策马奔驰:穿过深林,越过沙丘。是彩色的梦呵……金黄的沙丘无边无际,浓翠的密林沙沙作响。微风带动他的发梢自我面上拂过,逗起某种甜丝丝的亲昵。我努力想转过脸去看身后的他,却脖子僵硬,喉咙哽咽。
“可恶……”我浑身酸溜溜的,说不出的难受与欢快。
过了不知多久,我们下马停在小溪边。溪水闪亮,纤细的银鱼在水里游荡,轻撞溪底的圆石头。
他握住我的手,突然说:“你有十九了罢?”
他开口啦,第一次!他对我说话了啊,第一次!
“是……是十九,我。”我磕磕巴巴地回答。
他笑道:“我二十九,比你大很多。”
“不多!”我脱口而出,又低了头,“……那,那并没有什么……”
真想不到我竟会这样局促。
他扑哧笑了。“愚蠢……”他笑着按了我的手,让我的手摸上他的脸。我的手心与他的面孔亲密贴合,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移动手指,我摸到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偏偏又是柔和的,挺直的鼻梁、高高的颧骨。手指挨到他唇时我慌张地缩回了,同一刹那他微笑呵出的热气熏到我指上。
“我记住了你,你也要记住我。你记住我。”他轻声说。
我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欢喜、留恋。
我登时泪流满面,哽声问:“我是什么样子?你面前的人,还是不是那时的我?”
他笑道:“没错。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太久了。实在太漫长,太……”
他揽住我肩拥了拥:“我知道。快了,就快要见到了。”
“又是欺骗的话吧?知道我想听什么,你便说些好听的骗我,你总这样。是吧?是吗?”
喜悦的埋怨中,我醒过来,侧目枕边的夜光灯,是2007年11月9日凌晨3:27。摸了摸,枕上一片潮湿。这时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明晰,仿佛能听到死亡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死期,我的死期就在今天!在阿奇的生日聚会上,我将彻底死去,这个热闹平庸的世界里,再没有人会看到我的身影。
我又哭了,这一回,是为了我的家。
亲人们白养了我这么久。也许还是上上辈的那个老太太说得对,十九年前,她建议我家把我扔弃,让老天去养我,让老天为我的“夭折”掉眼泪。
2
我的预感对了一半,错了一半。
我没有死,这让我高兴,又有些轻微的失望:那个支撑了我十九年的“死亡信条”在瞬间崩塌了。我是一条蛇,褪去一层皮后,一面欢喜着,一面又对旧皮恋恋不舍。
虽然没有死,我却离开了。
我睁开眼,再见不到林木茂密的校园,见不到高高耸立的“李达三楼”,见不到快乐的少年三五成群。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电更不用说电脑,我一度以为这种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可我到了一个地方,这里连正正经经的牙刷与肥皂都没有,只有成千上万个人在这儿生存着,有成千上万的生命在欢乐悲吟、时而卑贱匍匐,时而傲然拂袖。这里应该还有黑地红纹的漆具、白烛红蜡、精巧铜灯、远游冠、悬在腰间的绶带与璧玉……这一切与他水乳交融,他—我梦里的男子,只能被这么个世界承载、滋养着,也创造、促动着它。
我不知该害怕还是该欢乐地大口叹着气,一面忍受着还未完全消散的头疼与晕眩。伸手去揉脸时,一张残缺的纸片从掌心飘落。拾起一看,是标志着“蜀”的地图,三分之一的“三分图”。像慢慢卷开一幅长轴,记忆也一点点舒展开:阿奇的生日宴并没有邀请很多人,闹到晚上九点多,同学们也都陆续离开,只我与小盘留了下来。小盘趴在阿奇背上像一只胖乎乎的树袋熊,作为女朋友,她一面拉他的耳朵一面下命令:“不是说了要画一张大、大……大的三国地图的吗?画啊!一起画!”她喝了不少酒,口齿不清,脸蛋红扑扑的。阿奇说:我到网上下载一张你打印出来不就得了?小盘不答应,我跟着起哄,说:“一起画!快!”在两个女孩子半醉半醒的敦促声中,阿奇把绘图用的纸笔都准备好了。绘画是他的第二专业,他曾说倘若不读中文,一定会去考艺术系。
我们三人,分别占据了白纸的一角。
魏。
蜀。
吴。
用“蜀”来标志三国之一其实是不恰当的,譬如《三国演义》电视剧里被人大加诟病的硬伤:蜀军的旗帜上应该绣着“汉”字而不是“蜀”字;然而也算是约定俗成吧,我在地图上一笔一画描好一个篆体的“蜀”。接着是:成都、汉中、定军山、益州、西洱湖……这些简单的符号,为什么能引起我不同的情感?有时想笑,有时却想哭,有时很羞涩,有时很恼怒,每一种情感都缺乏缘故地产生、变换……我双手忍不住颤抖,画得也出奇的慢。
“快哪……”小盘一推我,使最后一笔歪歪扭扭地完成了!
一瞬间,我看见天空悬浮着红色水光,红得艳丽、迷离,也红得温柔。它将我迷惑了,使我几乎窒息,它传送了一个体贴的声音,渗入我四肢百骸,渗入我流动的血里:
“下次,我们相见的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我。”
“好。在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我一定会记得你。”
我、我还没来得及给家里打个电话!
就这样离开—离开:永别吗?
我茫然地站在陌生的城市,阳光是苏醒般的直射,前一刻我还身处深夜呢。我把写有“蜀”的地图叠好藏进鞋里,一方面是保证不会丢失了它,另一方面,足底时时与它亲近着,使人有一种奇妙的安全感。是三国吗……?乱糟糟地想,不知该往哪里去。我还真想给家里打个电话!真不可能找到一部手机吗?给我哪怕一分钟也好呵!至少该告诉妈妈我……我没有死!没有死!那么他也在这里?我的“爱人”?第一次用“爱人”来定义梦里的男子。倘若没有你,我不会来到这里,是吗?是的。
倘若不执拗地回答“是的”,我怎样面对这灰蒙蒙的人间?
小盘呢?阿奇呢?地图只有三分之一,他们到哪去了?我们还能再见到么?我靠在墙根,用同样肯定的口气做了回答:
总会遇见。
多希望这时便有个男子从蒙蒙飞尘里走出,向我伸出手,笑一声:“来了?我等得你好苦。”于是我……我用力敲了自己一下:南华,少做梦了!
打量四周,晨市初开,或高亢或含混的吆喝飘荡在低沉、潮湿的气压中,有劣质的头油味萦绕着,大街小巷都很破旧。一个女人一边系衣带一边从一处还算体面的宅子里走出来,潮红的唇衔一枚翠绿的簪子,这一抹红、绿,算是我初涉古代第一眼看到的—颜色。我怔忪地望着她,看她用白皙的手指把簪子斜插进乌黑的发髻,她忽然看向我,目光与我倏忽对接。我慌张地避开。不一会儿再把眸光转回,这女人已经不见。我追上几步,忽然一头牛“哞……”地冲我走来,我急忙闪开。一灰头土脸的男人走上前,赶着牛去远了。这个世界贫穷、倦怠,与我想象中的高贵华美完全不合。
除了忍耐我无计可施。
忍到第四天几乎到了极限,身体摇摇摆摆的一毫力气也没有。四天来我不时看到年龄相仿的偷儿把手伸进别人钱袋。他们得手后也不显得有多快乐,被捉住甚至被殴打后也不显得多沮丧。这些偷儿也注意到了我,其中一个还问过我是否愿意与他们一道讨生活。
“说什么哪!我可不是……”最初我像被侮辱般的拒绝。
“要不要来?”
他第二次问我时,我忍着饥馑,小声说:
“不,不用。”
他居然还来问了我第三次,一面问一面犹豫是否分我一点饼子,他真掰下了一小块。此时,蹲在地上的我慢慢起身。
“喂,你要去哪?”他在我身后道。
“你好烦呵。”我回头说。
“当—”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后一个字说出来,“……心。”说出“心”字时,这个警告已毫无意义。回头的刹那,从我身后驰上的一辆马车撞上来,把我带倒在地!疼痛感并不显著,我只是挣扎着无法爬起来。真荒谬……空洞地想,难道连一面也见不到……就要死了吗?
“喂,喂喂……”偷儿的声音很远。
“带上她。”这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夫人……”
“带上她。”
有人在扶我,人影晃动。
“我自己还能……走。”我嘀咕。
“逞什么强呢?”她说。
“确实……可以。”
“那就真不管你了。”她笑吟吟道。
我不再说话。
一不说话后,我浑身便放松以至放弃了似的。有人把我扶上马车,我听到那女子吩咐人驾车慢行,感到马车徐徐地驰向一个我盼望已久的所在。女子的手指抚摩着我的肩,我把身体移向她,像个胆怯的生物急于寻找庇护。没错……是这个词,庇护。
“可以……睡吗?”我迷迷糊糊问。
“最好不要睡着。”
“我……困得紧。”
“不会再醒不来了吧?”她笑着问。
“那么,随便把我埋在一个地方……随便一埋,谢谢你……”我的声音断断续续,无法支持的疲倦。
“哪里至于,”她失笑了,“你安心睡。”她轻轻拍着我背。
这一睡便是一天。
醒来察觉自己躺在一张古代的“榻”上时,我第一反应是举起脚!果然鞋子被脱掉了!鞋里还有我从现代带来的念想呢!我俯身一看,榻边,鞋还在,里面却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那……那个……”我张口结舌。
“醒了?”屋里的女人回转头,头发闪烁着深栗的光泽。她手里拿着把小小的木工刀,走上前,在我预备起身时按住我的膝盖。
“怎么这样性急?”她笑笑,“找这个?”一面把地图递给我,一面道,“很新奇的纸质呢。”
“我该走了。”我恋恋道。
她只是向我笑。
“容、容当……后报。”我这酸气十足的四个字使她忍俊不禁。
“别闹啦。”她说,顺带把我的鞋往远处拨了拨。
“我没闹。”
“你能去哪里?”她笑着摸摸我的头,“饿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我新做了桂花糖藕与酥皮鸭你要不要尝一尝?”
我就这么举了白旗,安然接受随后她对我的每一桩安排:换掉古怪的衣裳与鞋子,穿上真正的“汉服”,把头发梳成未出嫁姑娘的发式。梳好之后她捧着我的脸左右端详,满意地笑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
“我不喜欢这个发型。”我虚弱地抗议。
“那你喜欢什么?”
“束起来可以吗?”
“男子的样式?”
听上去还有商量余地,我连声道:“正是!正是!”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唷……”
她扬扬眉:“yo……游吗?真有‘游’这个姓?那么名呢?”
我只好姓“游”了。南华……我愿意把这名字留在一千八百年后,把它像琥珀般好好尘封,而以另一个姓名,掀开另一段人生。
“游尘。”我回答。
蜉蝣一样浮游于尘。
3
爱情童话应该是这样的:上天把一切安排好,落魄的公主只需要乖乖等待,她善良、她美丽,她救助弱小动物,吻青蛙的嘴;之后王子便会驾着马车来接她,故事的结局是:他们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想不到我果真等到了。
那是第九天夜里,我独行在曲折的回廊中。比起喧嚣的白昼,夜晚更使我感到亲近。至少月亮—与一千八百年后完全一样。我抚摩着古朴的墙面,鱼也似的滑行,有时会忽然停下,专注地摩挲土墙或梁柱上的花纹,想:把它挖一块去21世纪,能卖个怎样的好价钱?回去……可能吗?寂寞的情绪一滴滴滴在心石上,发出寂寞的声响,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
“哦,是这样……”
分明就是我梦中的声音!
刹那间我疑心自己又在做梦!我咬紧唇感到活生生的疼,是真的!是真的!我蹑手蹑脚、一个个房间挨过去:呵!他就在这间亮着灯的屋里!
“干得好,季常!也该让长沙豪强们尝尝苦头了。”
房门掩着,他在房里笑。
“那么,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侧身让过,门开了,他“扑、扑”的脚步声,协和着我仓促的呼吸。
“季常,都三年了。该放下的,也应放下了。”
“中郎将答应不提这事的。”另一个男子温声笑道。
我看见了他跨出门的靴子,我熟悉这装束,他是个整洁的人,连靴面上也不染灰尘!就是他!胆子一壮,我冲了过去!
“你……”我高叫一声,随之噤口。
一柄寒气迫人的剑,剑锋微挺,触上我喉;剑柄握在另一个被叫做“季常”的男人手里。“女子……么?”他蹙了眉,惊讶地说。
“季常小心过度了。”
我的爱人—请纵容我,请允许我使用这个称呼—侧了脸,忍不住发笑。年轻的面孔从容淡定,沐浴后随意绾起的长发,活像一幕闪亮的盛夏瀑布。
“把剑放下罢,别惊吓了她。”
他微微笑着,将季常的剑虚按下去。上天,我终于看见!天生他晨星一样的眸子,就是为了来迷惑我的。我想,不要了!什么都不要……很够了。
“你也有十九了罢?”他笑着,问我这句话!
我口不择言:“是,十九!和你差的不多,一点都不多!”
“说什么呢。”他掠起唇角,“季常可认识她?”
季常摇摇头。
“那便来认识认识。”他指指我,“游尘。”
“你知道我叫游尘?”我近乎粗鲁地拽住他袖子,“你记得我,是么?”
“记得?”他眸光一闪,“我与你,是初次见面吧?”
初次吗……他忘了我?不可能!我把三十个甲子轻易越过,把一千八百年抛在身后,我险些饿死了!你却把我像掸去一颗灰一样……轻轻掸去?我用力睁大眼,以防里面的水一不小心冒出来。
“游姑娘,方才……真是失礼。”季常微一躬身,“我就要启程去长沙,不日再向姑娘赔罪。”
季常温柔的气息与他淡进黑夜的背影,我仿佛相识。季常?还有“他”,我和他们之间,发生过些什么?我头疼欲裂,而他还是那么笑吟吟地望着我。他是温和、亲切的,可那不是我期待的!我期待的是“亲密”!是颠簸千年后的紧密拥抱!
“我是什么样子……你面前的人,还是不是那时的我?”
我颤抖声音问。
他蹙蹙眉,笑意客气而陌生。
月色黯淡,风声朦胧,我的眸光含含糊糊的。他举步欲行,我下意识地拦住他;他问:“有事吗?”
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
我也笑了,是与他类似的陌生又客气的笑,我向他点点头,倒退两步,转身,走了两步,撒腿就跑!
“你等一等。”他在我身后说。
我置若罔闻。
他追上来,握住我的肩。
“为什么?”他问。
“……”
“为什么躲闪?”
“我,”我哽咽道,“你还问我为什么?!”
“让我再看一看你。”他说。
我没有理他。
他叹息一声。“你转过来,我要再看看你。”此时男子的口吻含有命令的意味,我想他很习惯发号施令,这种语气任谁也不能回绝。
我回过身,他安静地望着我。
“够了吗?”我承受不住他的目光。
“奇怪。真是初次见面?”一面说,他一面迟疑地抬了手。我突然不管不顾握住他的手指,把它按在我脸上,这时眼泪流下潮湿了他的指尖,他试图抽回,我却死死捏紧他,使他的指抚摩上我的眼睛、面颊与唇。这个夜晚因为我的固执变得有几分虚幻。
好一会儿,他叹息着移开手指,毫无责怪我的意思,只说:“有人怀疑你是细作。”
我没有辩解。
“我看倒未见得。”他又说。
“未见得吗?”
“应该不是吧。”
“怎样看出来的?”我问。
“目光。”他指指我的眼,“凭你这样坚定的目光,我可以相信你的坦荡。”
“不仅坚定……还是悲伤哩,是愚蠢,愚蠢的。”我突然哭了。
他在一旁看着我的泪流个不停,握住我的肩,他的手心有安慰的力度。
“留下来吧。”他说,“也许真有被忘却的事,需要时间去回忆……”
“想不起来的。”我打断他的话。
“那便重新开始。”他笑了,拉我去到屋前的台阶上坐下,我一面擦眼泪,一面看他随意地抱住膝,转向我说:“我在你这年纪时已经知道,那些叫人留恋的事,人们无论怎样努力挽留,也挽留不住,就像江河注定一刻不停向东奔流。小时候父亲给我讲述上古的仁政,我问他世上真有‘仁政’吗?他很肯定地说:有的。我又问:‘仁政’便是现在的样子?他回答:有贤明的君臣在修补天下!修补吗?”他淡淡地说,“还不如重新开始!与其要一个千疮百孔、处处补丁的房子,还不如推倒它,重新建筑。我是这样想的……游尘。”他喊出我的名字时是这样自然。
“你在说我听不懂的话。”我故意说,倒不是完全不懂。
“是啊。”他无奈地揉着额角,“怎么会把这些话说给个小女孩听?”
“别开玩笑啦!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恼羞成怒,恰恰是这种恼怒,扫荡了方才羸弱的伤感。
“明白就好。”他向我点点头,“晚了。”
这是个告辞的姿势。
我没有留他,也没有送他。我坐在阶上,学他的样子拥住双膝。要人们放弃一件事往往比要他们下决心做一件事更难,可是……我把手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我想:用不到缝缝补补一件破衣裳,用不到翻来覆去热一盆昨夜的菜,用不到战战兢兢做一个梦里的我,就像我把“南华”也远远地丢掉了一样!游尘,游尘,游尘!我重复着这个热气腾腾的好名字。而在我小小的榻上,不知是谁,已为我叠好了一身男装。
展开
——《宫斗·青蔷天》作者 枊如烟
《情人》让我触摸到五丈原的温热,愿意去相信临终前诸葛亮的手指真是那么微微颤动过:愿意去纵容那个倾尽心力想要融入三国,直至放弃自己所有固守的游尘。《情人》之可贵,也在于它始终让生之壮丽,挥洒在哀凉的底色上。“漫漫人生之旅便是把你珍惜的事物一件件从你怀里夺走的过程么?最终我一贫如洗,形影相吊”——即便如此,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才是活在三国。
——百度诸葛亮贴吧吧主 小雨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