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爱你
陈家麦
1
小汽船到城里快晌午了。
从黄包车下来,我身后是水库一样大的广场。风不时吹拂着裙子,好像要把我吹走。可妈妈却拉着我往窄窄的弄堂走,那地方房子跟房子挤在一起,像火柴棍似的。一踏进弄堂口,从里面传来一股股热气,像刚揭开的蒸笼盖子。一个个大姐姐站在门口,花枝招展,挤头探脑的。该不是迎接我吧?
小姨也站在门口张望,腰杆像在岸边摆动的柳枝。她的眼神跟这儿的大姐姐
差不多,发出幽幽的光,像春天外婆家的母猫在叫春。该不是母猫准备生一窝小猫咪吧?
我甩不开步子了,像被老牛拖了一只大石磨。
从里弄闪出一位胖伯伯,戴了大墨镜,他倒像个贵宾,她们忙跟他打招呼,连小姨也装作没看见我。难道进了城的她就不理我了?
这位腆着小肚子里面似乎全是油水的胖伯伯,腋下夹了一只黑包,头像拨郎鼓一样转。他头发油亮亮的,苍蝇立了都怕给折了腰,每过一家店门口,有位大姐姐无比热情地朝他招呼:“进来呀,进来呀……”
他是她们的亲伯伯哪?为啥她们都不招呼我呢?小姨也真是的!
胖伯伯到了小姨那儿才停了,像蜜蜂拍着翅儿落在花蕊上。他嗅着小姨身上的味儿,小姨咯咯地笑,难道笑里有花粉?胖伯伯嗅了还不够,把一只手伸到小姨粽子一样鼓起的胸头上,给她一只手拍开了,跟挠痒痒似的。小姨还在笑,等到我快近了她身,才把笑霍地收了,朝我嗨地一声:“佳媚!”
小姨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我还以为她变成了电影里的外国人。她只跟我做了个摘桃子够不到桃子的手势,马上把胖伯伯拉进屋里了,像把养大的一头肥猪从栏里攥到板车上。
“到了。”妈妈说。
我看了看门头上挂的招牌,写着“姐妹发廊”大红字,底下是一行“温馨的感受”小黄字。
才眨眼工夫,胖伯伯和小姨就不见了。妈妈说:“别找了,在楼上呢!”我才喊了声小姨,就让妈妈的手给堵了。
我有个令人骄傲的妈妈,同学们都挺羡慕我的,说我在城里有个会挣钱会让女儿花的妈妈。
妈妈和小姨都很忙,一年难得一次回家,自从进城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要不,也是两人轮着回。
今年清明节,小姨回来了。是外婆早早托船老大捎的信,要给外公上坟哩。小姨一回来,就朝我手里塞了两包酸话梅,又把另一袋东西扔给我,说这是你妈妈给你的。她边说话边打呵欠,说累坏了,小汽船里吵死人。她进了里屋倒头便睡,直到外婆喊她吃午饭。喊了半天,她才起来,叽叽咕咕的,说外婆没让她睡个安稳觉。
小姨给外公烧纸钱。要不是我大喊一声,她的露背裙准给烧出几个洞眼来。小姨又打起了瞌睡,她身上咋会有那么多的瞌睡虫呢?
她说,都是让赶早船害的,本来这种时候,我睡得比猪还要死。
别老说死的死的!外婆说,你穿得那么花哨那么薄透,像不是来给你爹上坟,倒像去乡里赶集似的。
外婆奠了第三遍酒,小姨才接了她递来的三炷香,给外公拜了拜,像匆匆做了一道填空题。接着,她就闲不住了,一会儿掏出小圆镜照,一会儿拿出小粉饼往脸上扑粉,一会儿弄弄胸前银色小手机。她老说这个穷山沟,还没通公路,还收不到手机信号,还收不到短信,手机都成了聋子的耳朵了,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看来她在城里呆久了,忘本了。
小姨在岭头上转来转去,风不时吹得她裙子波涛滚滚的。小姨跳起了舞。山岗下,层层梯田,弯弯曲曲。冬生阿叔的双脚陷在泥田里,他没心思耙了,把眼珠子往上翘,朝上喊话:这不是张家的小丫头爱玉吗,咋变得认不出来了?啥时招上门女婿,别忘了招呼我……
小姨朝他吐了吐舌头:招你个鬼头!
丫头,当心坟堆里的男鬼都钻出……外婆像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喉咙管,啪地,她给自己掌嘴:罪过罪过!
第二天,日头爬上了对面的牛背岭。小姨开门出来,眼皮肿肿的,说昨晚的她身子跟烙烧饼似的,到了天亮才迷糊了一会儿。这话倒挺新鲜,难道城里人都天亮后才睡觉?
吃过饭,小姨慌慌张张背上皮兜兜,朝岭脚一路小跑。外婆追了出来,让小姨多呆一会儿。小姨跑着跑着,花裙子被风掀了起来,露出短六寸布的花裤头,中间系了一根小带子,像一根鞋带,真是羞死人了!
山谷里响起了外婆的回音:死丫头,跟大丫头一样,家里的板凳屁股还没坐热,也没跟娘说句体己话就疯回了……
2
在发廊里,我调着电视机频道,妈妈给了我一堆雪饼、“乡巴佬”卤蛋之类的,让我先填填肚子,她就到在小灶问洗菜。
我突然觉得无聊,想上楼去,刚爬上楼梯,妈妈就捏了颗芹菜追出来,边摘叶子边喊住了我,说楼上的客人会不高兴的。我是想见见爱玉小姨,看她在楼上咋给客人做头发。我就小姨小姨地喊开了,可她答应着却老不下楼来。小姨在楼卜喊,再过一会儿,乖。楼上的小姨跟那胖伯伯不时地笑,还催着他什么,似乎胖伯伯是磨磨蹭蹭的老牛。乡里剃头从不催客人,小姨为啥要催客人呢?
大约过了一节课的工夫,胖伯伯从楼梯下来了。他下楼时,步子有点飘飘的,像农忙刚从地里干完了粗重活。他抽着烟,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烟回到了他的蒜鼻头上。胖伯伯的脸是笑着的,却把嘴角抿着。
这回妈妈不拦我了,我扑上正在下楼梯的小姨,本以为她会一下子抱了我,可小姨说她手脏,匆匆下了楼,双手在水龙头下涂满了香皂沫,接着是胖伯伯凑来洗手。两人洗着洗着,手摩到了一起,小姨又啪地把他拍开了。这回,胖伯伯嘴角上的笑全打开了。
妈妈从灶问出来,跟胖伯伯打招呼。他走过来,用湿乎乎的手拧了一下我,我顿时感到脸被掐出水来了。胖伯伯说:“躲什么?小嫩瓜,又快熟了。”
这下,妈妈像老母鸡护小鸡似地挡在我前面,朝他噼里啪啦骂了一通:“老光棍,老油条,老流氓,休想动我女儿一根汗毛……”胖伯伯仍然笑嘻嘻的。
他说我跟我妈妈一样漂亮,也是个美人胚。
“这么说倒还差不多!”我乐了。
胖伯伯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伍拾圆钞票。妈妈推了一下,收了,说,一起吃午饭吧?胖队。胖伯伯说“不”了,临出门时,不让妈妈来送,说让人见了不好。妈妈站在门里向他招手。
小姨在灶间帮忙弄菜。我边看电视边吃卤蛋,还支起了两只耳朵。
可妈妈和阿姨总是低着了声说话,我一句也没听见。
3
第二天,好不容易熬到快吃午饭时,妈妈和小姨才起床。她俩是天麻麻亮时才进来躺下睡的,看起来又忙了一宿。
吃了饭,来了第一位客人。小姨让我小唐叔叔,他打扮得像电视里跳扭筋舞的歌星。我叫了叫,他像没听见,一只耳孔里塞了个小东西。他一蹦一跳的,摇头晃脑的,唱着“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他拧了下我的脸,我气打不过。为啥来的客人都这样?不过,他的一身打扮,看上去倒像是有钱人,皮鞋亮亮的,都照得出人影来了。
小姨见了就拍他肩,摸他的脸,两人像老朋友一样。那位叔叔做了个想抱小姨的动作,却被她推开了,她瞟了我一眼,就带他上了楼。
来了几天了,可我就是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让我上楼瞧一瞧。不一会儿,就听到小姨的哼哼声,像上乡卫生院打针一样。小姨突然叫了一声,难道是针扎痛了她的屁股?
楼下,妈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她从门口跑到楼梯脚下,来回倒腾,后来又登上几级楼梯停住步,与小姨一来一去递话,像哄小孩不要怕打针一样。
小姨的说话声,听起来瓮声瓮气的,她跟妈妈说,那位小唐叔叔硬要“做”。
“做”是咋一回事?客人来了,说不上几句话,就直往楼梯上冲,猴急猴急的,他要“做”什么呢?
妈妈在楼下喊:“小唐老弟,我家小妹还是个闺女,你多多关照,小唐老弟!”
楼上霎时安静多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小姨在喊叫,我飞跑着抬脚上楼梯想看个究竟。妈妈边追边叫:“爱玉,佳媚要上来了;佳媚,听妈妈的,快下来!”
我才上了一半楼梯,被妈妈像老鹰捉小鸡似地揪了下来,揪得我好疼哟。我的屁股上像落了一阵冰雹,我哭了:“妈妈,我恨你,连按摩也不让我看,我的暑假作文写什么嘛?”
妈妈说:“这样的作文,妈妈不准你写一个字,乖,佳媚乖,改天妈妈带你上公园,这里没啥好写的,写写公园、大街、广场……城里头好写的东西可多着呢……”
小唐叔叔临走时,递来了一张崭新的壹佰圆钞票,妈妈找了一张伍拾圆的票子给他。小唐叔叔手梳着长发,叼着烟。他的皮肤很白,可以看到里面蚯蚓似的青筋。
小姨在洗手,发出哗哗的水声。
小唐叔叔跟妈妈说:“阿姐,什么时候你家阿妹让兄弟爽个够?别总弄得半生不熟的!”
妈妈的笑跟昨天刚下楼的胖伯伯差不多,嘴边的肉是不动的。妈妈说:“下回吧,这种事急不得,心急吃不成热豆腐嘛。”
小唐叔叔出门时,拧了一下妈妈的胳膊,妈妈叫疼了,可脸上还在笑哩。
小唐叔叔说:“你说话跟放屁没啥两样,这种屁不知放过多少回了,你当我还是一朵‘小红花’啊!”
妈妈回到坐椅里,嘴里嘶嘶地抽着气。她撩起短袖子,手臂上有道红杠杠。她招呼我上楼,去拿红花油。小唐叔叔的手劲可真大。
我拿了一瓶红花油,却趴在楼梯口,听到妈妈跟小姨在说话。
妈妈说:“爱玉啊,小唐拧得我好痛哟!”
小姨咧了咧嘴:“喔哟哟,你痛还是我痛,你痛在上头,我痛在下头,喔哟哟,嘶——”
妈妈说:“忍着吧,咱们还靠他罩着呢!”
“罩”又是啥意思呢?我脑子里结了一块面疙瘩,就是拿沸水也煮不熟……
4
妈妈合了一会儿眼,就起床叫来三位木匠,一阵乒乒乓乓地敲,在靠窗的一角搭起了一间小木房。小房子里有很多玩具和零食,还给我备了只可以撒尿尿的痰盂。本来,妈妈和小姨是睡在按摩室里的,我来后,她给我搭了一张折叠钢丝床。也许是为了不让我上楼看按摩吧,现在我们三人住到一起了。
妈妈把楼下的那台电视机搬到小房子里,让我开大了声看电视。临走时,还把小房子的门关了,外边挂了一只大铁锁。
我在门里喊:“妈妈,我怕,我再也不看按摩了,放我出来……”
妈妈在门外,像哭着说:“好佳媚,乖,妈妈要吃饭,你也要吃饭,咱们不能饿肚皮……”
我狠摇动着门板:“妈妈,我宁可三天不吃一口饭!”
“张佳媚,你再不听话,我让你坐船回家!”妈妈大声地说。
我再也不敢做声了,只得让眼泪呀像断线的珠子,一颗砸着一颗,啪嗒啪嗒地响。
我被妈妈关在小房子里,看电视写作业,到了吃饭时,我就出来遛一下,还跳一会儿橡皮筋。吃了饭,妈妈又把我硬塞进小房子里。
板壁上挂了一卷歌星任贤齐的挂历,看上去挺酷的,可看久了也就那个样了。他是小姨的偶像,爱玉阿姨嘴里老挂着“小齐小齐的”。有回,我说,小唐叔叔比小齐还要帅气。可把她乐坏了,把嘴烙到我的脸蛋,弄得我揩脸的手全是红印印。
我没事找事地翻看任贤齐,反正有的是时问。把最后一页掀起时,我发现板壁上有一条小缝,上面涂着白色的胶。我用铅笔刀把缝头的白胶刮开,进来了一点点光线,光线随着缝的变长而变亮了。这下,可以看见外边的按摩室了:撩开的大帘子,壁上挂了台空调,两张红色按摩床被中间一道长帘子隔开。然后,我把“嘹望孔”用挂历遮上。来了差不多半个月了,妈妈总不让我看按摩,看她和小姨鬼鬼祟祟的,里面肯定有鬼!
我按妈妈说的,把电视机开大了声,等待着木楼梯的颤动,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按摩室里光线半明半暗,小姨终于带了一个小伙子上来,先是红灯亮了,两人给灯照得红彤彤的,我看清了,那人是小唐叔叔,脸上像有汗珠子,亮闪闪的。
小姨接着拿了遥控器,“嗒”的一声,壁挂空调的页子摆动起来,嘶嘶地吹出风儿。
小姨把中问的帘子拉了又拉,好像嫌它不够大。两张按摩床被中间的那道大帘子隔开了,像变成了两间小房子。
小唐叔叔一把抱了小姨,朝她的脸像猪咬瓦片似地啃。小姨嘘了一声,示意他小点声,小唐叔叔指指电视机的声音。小姨摇了摇手说不碍事的,他点点头。
小唐叔叔抱住小姨时,她也把他抱住了,我只看到小姨的裙子被小唐叔叔的手撩了起来,露出两扇白屁股。小唐叔叔的手一会儿在小姨的身前,一会儿在小姨的身后,绕来绕去的;小姨的手老是在唐叔叔的身底下,一动一动的,像在掏鸟窝。是不是小唐叔叔身下有一个鸟窝?老师说过,鸟窝是不许掏的,怪不得妈妈和她都避着我哩!
“啪”的一声,我回过神来,只见小唐叔叔点了根烟,把烟狠狠地吐在小姨的脸上:“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彻底放平……”
小姨说:“下次吧。”
小唐叔叔站在楼梯下,凶巴巴地说:“别他妈的像你姐,满嘴是屁!”
妈妈迎了上来:“小唐弟,她还小,你有气冲我发。”
小唐叔叔掏出一张票子狠狠地甩了过来,笑中带来一股冷风:“你这个深水港,哪比得浅水湾。”
我呆呆的,不知道发了生什么,像被雷打焦了的小树,身上发抖,牙齿跟牙齿咯咯地打架。我把毯子抱在胸前,可身体还在筛糠似地抖。
晚饭前,胖伯伯来了。他戴了一副大墨镜,进来后才摘下。他的头发显得很干,发际有一撮白,像上了盐花,妈妈问他的头发上哪染的,他只是笑嘻嘻的。一摘下墨镜,他一把将妈妈拉上楼去。这回该妈妈给胖伯伯按摩了,我再次扑到小缝跟前。
妈妈拿出了一只怪怪的瓶子,倒出了不知是啥样的水,往胖伯伯身底下抹,之后把她嘴嘬到胖伯伯肚皮上,接着传来了嘶啦啦的声音,像吃绿豆棒冰。后来,胖伯伯接过了妈妈递给他的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妈妈伸手关掉了空调和灯,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5
后来,从妈妈的小姨的谈话中,我渐渐知道了,胖伯伯是妈妈的相好,唐叔叔是小姨的相好。而且胖伯伯是带长的警察,妈妈说他是没了老伴的王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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