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场·纠葛<br> 艾樱桃的阴影<br> 暑气退去的日子里，艾樱桃搬出宿舍。那一天，杨轻妤一直靠在书桌前看着她。也不说话，也不帮忙，只是拿着勺子频频舀水喝。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勺子碰着杯子壁，发出乏味的声响。<br> 她的目光随着艾樱桃的大摆裙飘来飘去。艾樱桃知道杨轻妤在看自己。她有些表演似的飞快地拖过箱子和袋子交给楚长舟，然后夹起两个大包，哧啦啦出了宿舍。倒是楚长舟回过头说了一句：我们走了。<br> 扬长而去。这是杨轻妤想到的第一个词。接下来有许多的词蜂拥而至：傲慢、轻狂、忘恩负义、见色忘友，甚至还有：最毒妇人心。<br> 这就是我的大学生活。她想。<br> 这是第四个年头，她拖拉着行李来到校园里。八月末时常会有大雨，这个缺水的城市没有完善的排水设施，到处都是水汪汪的一片，柳树的倒影被反射得满地都是。杨轻妤穿着一双金色的凉鞋，努力把箱子抬出水面。风很大，她走得非常狼狈，有一次，鞋子陷进花坛的泥巴里，她光着脚拔腿还想往前走，想想不对劲，又转过身去找鞋。她看见自己的凉鞋在水面上急速地向后退，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渐渐走来的路程又逐一倒退回去。那一刻她也是彻悟般地想：这就是我的大学生活。<br> 到了宿舍，艾樱桃看了她一眼，递过来一块干毛巾。杨轻妤搭讪般地说：“风真大。”<br> 艾樱桃说：“是的，真大。”<br> 杨轻妤记得第一次感叹自己的大学生活时是在刚入校不久。是秋天的傍晚，她难得一个人走在林荫路上，听见广播里在放王菲的《人间》，身边的人潮快速而轻盈地穿梭，天空高高阔阔。她心里忽然就是软软地一颤，她想：这就是我的大学生活。<br> 那句话在当时远没有后来的意味。当时它代表一种暗暗的激动，没来由的欢喜，代表了满怀信心地憧憬与眺望。<br> 当时，她是十八岁的杨轻好，艾樱桃是十九岁的小甜心。她们两个像中学生一样形影不离，惹得班上有好事的女生打听：她们是不是……<br> 一进大学，活动队形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一男一女是最正常的搭配，大家三五成群，或者一个人独来独往，也是举目皆是。像杨轻妤与艾樱桃这样好到被别人怀疑是同性恋的，倒真是不多见。<br> 艾樱桃在那时一直是杨轻好眼里的谜。艾樱桃看起来非常小，梳齐眉的刘海，骨架细细的，眼睛里是傻傻的天真。可是这个小姑娘又非常不简单，她总是去听中文专业的课，写古体词，钢琴十级，比艺术专业的学生弹得都要流畅。孟槟有一次开会的时候问杨轻妤：“那个，上次和你一起的小姑娘，就是长得很像日本娃娃的那个，她叫什么名字？”<br> 孟槟和杨轻妤同在文艺部，他是部长，大三。杨轻妤对他有一点好感，觉得他老练而不失童趣。后来因为组织文艺会演，部里徒然忙了起来，艾樱桃就总是过来给杨轻妤送饭吃。有时还附带给部里其他的人带，也包括孟槟的。有一次艾樱桃自己蒸了许多小土豆送过来，那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因为演出时间突然提前到第二天，部里仍在加班准备布景。土豆一送来就被抢空了，孟槟玩笑似的说：“杨轻妤，你要是男生，我一定会找你决斗的。”<br> 这句话杨轻好听着感觉怪怪的，她敛起笑容，说：“你少打我们家樱桃的主意。”<br> 那时向艾樱桃献殷勤的男生已经有两三个了，大学里谈恋爱不过就是那么回事，用三年后杨轻妤的话说，不过就是互相需要的男女走到了一起。可是那时她们都把恋爱看得非常神圣，况且艾樱桃心里已经有别人了，她对孟槟的话以及杨轻妤有些失常的回答只是顽皮地吐吐舌头，一手扣着女伴的脖子做凶狠状说：“我妈给你什么好处了？怎么请了个这么得力的监工？”<br> 大家都笑了，这也是杨轻妤不得不佩服艾樱桃的地方，她总有本事把话说得圆圆满满的，而且让大家不觉得是心计。其实她说过那句话后就后悔了，因为孟槟的脸色明显晃了晃。她暗恨自己太没有分寸，艾樱桃还没表示什么，她有什么资格插嘴，害得孟摈差点下不来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那么严肃，真是何必呢？<br> 那晚他们一直忙到天快亮，因为之前的舞台背景没有去，大家光对着那十几根粗吊绳就傻了眼。没有人带剪刀之类的，打火机倒是有，但因为这里是国家级重点保护的礼堂，不准有一丁点儿火星的。已是深夜，宿舍也关门了，小超市更不用说。大家愁了一会儿，最后孟槟一拍大腿说：“用牙咬！”<br> 大家都愣住了，看着他走过去对着一根绳子就咬起来。还是艾樱桃反应快，也跟过去扯着绳子送进嘴里。这时孟槟停下来说：“女生不咬，男生上！”<br> 艾樱桃不听，她咧开嘴对着孟槟说：“看，我有虎牙的！”<br> 孟槟觉得自己就是在那一刻真正爱上艾樱桃的。后来一伙人把绳子全都咬断后，牙齿都累得不行，嘴唇也磨破了，跑到水管那洗嘴。等收拾妥当，孟槟请大家去吃早餐。坐在没有一个客人的永和豆浆店里，孟槟问大家要吃什么，结果因为牙酸嘴痛大家都点了豆腐花。杨轻妤开始时跟艾樱桃一样要了咸的，尝了一口说：“真成。”过了好久，都吃了一半了，艾樱桃低声说：“妈呀，我也觉得真咸！”杨轻妤刚要笑艾樱桃反应迟钝，孟槟立即喊来服务生让又上来一碗甜的放在艾樱桃面前。杨轻妤就不说什么了。后来大家又回味孟槟宣布要用嘴咬的时刻，多么激动人心，这样的生活才够得上“大学”嘛！<br> 不过大一的生活总的来说还是云淡风轻的，两个人一起坐公车去买烧鸡吃，一起逗超市老板的小宝贝。杨轻妤买了—辆蓝色的单车，没事就载着艾樱桃满大街的逛，看见好看的男生就追过去逮着人家一阵猛看，非常放肆自由。<br> 课程也很轻松，一个学期过去了，班上的同学还认不全。两个人总是感叹：这无聊的生活何时才有个尽头呢？因为闲散，因为卧谈会上的小零食，女孩子们都明显地长胖了。艾樱桃总是对着镜子揪着自己的脸说：“包子，五毛钱一个。”<br> 不过急不可耐的男生们才不会管这些，他们想找女朋友，他们私底下也开卧谈<br> 会，甚至作对联如下：<br> 没钱没权没学问，谈天谈地谈女人。<br> 横批：无聊要命。<br> 艾樱桃从来都不缺追求者，但都被寝室里的姐妹们一一枪毙。她们那时每个人都像是透明了一样，互相没有任何隐私，仿佛隐瞒一点情报就有损友谊的纯洁度。何况有追求者是寝室里的头等大事，需要拿到桌面上，供大家一一点评。可怜了那些小伙子，被这些女生高傲的嘴巴损得一无是处。杨轻妤后来回想起来，她觉得就是因为这，她才开始与艾樱桃生分的。杨轻妤的蜕变有一点像丑小鸭，不过蜕变后的她依然不怎么招人喜欢，她不知道为什么。<br> 不过当时她还处在朦胧未开化的阶段，总是乐滋滋地分享着艾樱桃的情书，鲜<br> 花，礼物。艾樱桃也很乐意，她感到这个女孩子没有嫉妒心，非常单纯。<br> 杨轻妤需要艾樱桃的安慰时就会喊她“小姐姐”，开玩笑时就喊“女儿”，她觉得艾樱桃就是这么个奇怪的角色，可大可小，并行不悖。<br>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偷用艾樱桃的化妆品时的情形。艾樱桃的皮肤很好，护肤品的价位也很漂亮。那天艾樱桃被孟槟请出去吃饭，孟槟约了她好几次，这回终于以生日的借口让艾樱桃不得不前去赴约。寝室在傍晚昏黄的光线下有些旧旧的，这里的春天非常短暂，只这几日有温煦的阳光和宜人的风。杨轻妤先是靠在阳台上自顾自地看李碧华的书，后来不知怎么就站了起来，又不知怎么就走到艾樱桃的书桌旁，打开她的化妆盒，逐一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br> 艾樱桃的小物件很多，一部分是别人送的，她自己也爱乱七八糟地买。杨轻妤把它们一一取出来，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然后她拿起一瓶化妆水，“呲呲”，对着地板喷了两下，觉得很好玩，觉得那呲呲的声音听起来很过瘾，接着她又喷了两下，水沫在夕阳下发出奇异的光。<br> 晚上艾樱桃回来以后，什么也没有察觉。她对生活上的东西有些粗心，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丢东西。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丢过钥匙，钱，水杯，书，还做过付了账不金东西就走的糗事。她总是感叹：这XX的思想觉悟真低，居然又离家叛变了。其间的XX可以替换成诸种物品。好在有杨轻妤悉心的看管，她才没把自己给弄丢。<br> 大二开学以后，因为开始分专业，整个宿舍都打乱了。她们搬到了七楼，和另外两个陌生的女生住在一起。<br> 很自然的，杨轻妤还是和艾樱桃一起，那两个女孩子则更亲密一些。她俩一个叫凝玉，是非常温顺也很不起眼的小姑娘，一个绰号叫姚铁嘴，性子很直，手快嘴陕。<br> 大家都还迷迷糊糊沉浸在大一时的闲散里。然而各科老师已经敲起了警钟：大<br> 二，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期！<br> 这句话不怎么管用，看看她们仍是晃悠悠神情怡然，从不上自习，不爱听的课只带闲书。艾樱桃非常喜爱读词，这点杨轻妤很明显地受到了感染，也开始跟着平仄平仄地填起词来。其他的感染还有：爱上香芋味道的冰淇淋，常逛淑女屋的店，喜欢咬吸管。<br> 这些艾樱桃都不怎么注意到过，她只是觉得她们的脾性挺相近。唯独有一次，艾樱桃突然察觉杨轻好似乎是在模仿自己，是在大二的冬天。<br> 那年的冬天非常冷，大雪在十一月末就降了下来。艾樱桃拉杨轻妤去操场上照<br> 相。因为不用上体育课，操场上人很少，雪也因此没有受到什么破坏，白扑扑一片，非常惹人喜爱。艾樱桃尖叫着扑倒在雪地上，她是南方的女孩，对雪还保留着许多新鲜感。<br> 两个人拉着手在雪地里转圈圈，跌倒了爬起来再转，直转得杨轻妤蹲在地上讨<br> 饶。她们还沿着跑道散步，在操场那头看见一对情侣抱在一起旋转。杨轻妤就一把抱起艾樱桃，也像模像样地转了两圈。转完了，两人挑衅似的看看那对情倡，然后牵着手飞快地跑开了。<br> 杨轻好说：“哎呀，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br> 艾樱桃说“是”艾樱桃说是的时侯愣怔了一下。她忽然注意到杨轻妤说话的样子非常眼熟，杨轻妤说话时嘴巴翘翘的，看起来好像在撒娇。<br> 她记得孟槟总是说，小樱桃你的名字娇人也娇，连说话的样子都这么可爱，嘴唇翘翘的好像在撒娇。 ，<br> 艾樱桃当时很不满，她说：“谁同你撒娇了，老娘不稀罕。”<br> 老娘是那个时候女生对自己的称呼，她们总是说老娘怎么老娘怎么，听起来格外豪放。格外豪放的话从娇小的艾樱桃嘴里说出来，孟槟每次想起都还要笑上半天。<br> 你傻了？杨轻妤晃晃手里的相机，我拍了啊。<br> 艾樱桃这才恢复过来，嚷嚷道：“给老娘拍几张妩媚的，我要传给长舟。”<br> 关于楚长舟的故事熟悉艾樱桃的人都略知一二。他比艾樱桃大两岁，是打小的邻家哥哥。艾樱桃喜欢他许多年，从不说出口，也从不放弃。<br> 杨轻妤见过艾樱桃每次提及他时波光潋滟的眼睛，里面翻转着许多关于时光、关于思念以及伤口的内容。杨轻妤觉得那一刻的艾樱桃才是最美丽的，心里惦记着一个模糊的影子，表情就能很动人。她得承认在这一点上她嫉妒艾樱桃，她是个没有过去的女孩子，青春期中规中矩，到现在，连回忆都没有留下。<br> 艾樱桃看起来什么都不懂，其实她已经懂得许多；杨轻妤看起来什么都懂，其实心里没有任何内容。<br> 这就是杨轻妤对于没有追求者这一事实所总结的原因。男生们都有保护欲，这一点上，杨轻妤怎么也比不过艾樱桃。<br> 其实杨轻妤也有过一段所谓的爱情。男生是姚铁嘴介绍给她的，长相很斯文，中文系的。中文系的男生向来没有什么好销路，不过秦朗是个例外。他在被介绍给杨轻妤之前已经有过一个非常有才气的女朋友，女孩太有才了，有时言辞间不免有些咄咄逼人。这也是为什么他开始转向外系的原因，他觉得学中文的女孩都有点不太正常，脑子里不知道在胡想些什么。<br> 他和杨轻妤第一次见面是在中文系的花园边。虽然是三月，一场倒春寒惹得校园里病了大半。那天依然很冷，杨轻妤刚刚打过吊针，她围着一条杏色的围巾，看起来神情有些疲倦，她把手放在嘴边哈气取暖，一只手背上还粘着医用胶布。<br> 这就是秦朗第一次见杨轻妤时的情景。当时有一个男生边跑边怪声怪气地叫着好冷啊好冷啊，杨轻妤听见，不由得扑哧一笑。<br> 就是那声笑让秦朗决定同这个女孩开始交往的。<br> 这是杨轻好的初恋，这时已是大二的下半学期，杨轻妤刚满二十岁。<br> 两个人正式确定关系后照例要请宿舍的女生吃饭。杨轻妤那天穿上新买的风衣<br> 和小皮靴，化了淡妆，也是光彩照人。艾樱桃来了例假不大舒服，裹得像只粽子，马马虎虎跟着出了门。那是第一次，杨轻妤没有感到来自艾樱桃的压力，第一次她觉得终于生活在了自己的天空下面，并且，她从秦朗的目光中证实了自己的想法。<br> 那顿饭秦朗和艾樱桃没有说几句话，杨轻妤很矜持，只听得姚铁嘴总是开两人玩笑，说自己这个红娘没有自当。那是杨轻妤最幸福的时刻，她终于冲破艾樱桃的防锁站到了台前，不管是否满意这个为她搭建舞台的王子，她只是爱极了这样公主般的时刻。<br> 半夜，艾樱桃小腹疼得在床上不停翻腾，又摇摇摆摆撑到卫生间去吐。杨轻妤给她灌好暖水袋，掖好被角看她睡好。不再感受到女伴的阴影后，艾樱桃虚弱的样子让杨轻妤觉得有些心疼，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和艾樱桃平起平坐了，她甚至可以给她同情。那一刻，杨轻妤初次感到了自己的强大丰盛，是的，秦朗的意义在当时就是那么伟大。<br> 艾樱桃并不了解那一天杨轻妤心里的波折，她一方面被痛经折磨得痛不欲生，一方面也隐隐有了失落。她还记得两个人最初在一起时，她给杨轻妤精神上的依靠，杨轻妤给她生活上的照料的时光，她们一起瞳憬过王子，跟踪过帅哥。她感到现在的杨轻妤，渐渐不在自己的把握之中，往后的生活大概还会愈发分离。算了，艾樱桃头疼地翻了一个身，抱紧了暖水袋。她想：反正我也不缺什么，你想走，那么就走吧。<br> 不过杨轻妤并没有走多远，她不知是不擅长恋爱还是有些操之过急，总之，这段被看好的恋情只马马虎虎地维持了一个月就宣告Game Over。其间的缘由，谁也不得而知。杨轻妤的表现还算正常，一切如旧地生活着。不过有一天早上，艾樱桃看见她浮肿的眼皮。艾樱桃从化妆包里翻出一袋眼贴扔到杨轻妤的桌子上，什么也没有说。<br> 那只化妆包已经被杨轻妤仔细研究过了，甚至每一个瓶瓶罐罐也都经过了她的<br> 试用。杨轻妤还嗅过艾樱桃的梳子，是洗发水的味道，杨轻妤却总是觉得里面有鬼。她知道艾樱桃给她的不是最好的那种，但她还是顺从地接受了这个人情。<br> 虽然没有人再为她搭建舞台，杨轻妤也没再感受到来自艾樱桃的压力。她想，自己终于独立了，不管有没有男朋友。<br> 那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冷淡许多，每日的谈话只是最最寻常的借东西或通知事情。艾樱桃的人际圈很广，看上去整日里也不得闲。最让她安慰的是，楚长舟研究生考到了这里，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杨轻妤不在场。她没有分享到艾樱桃最纯真的快乐。杨轻妤则开始每日泡图书馆，她激励自己，要做个知性女生。同时，她开始留意学校里的诸种指标，三好生，党员，优秀学子。这些才是最最实在的东西。
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