毂则异室,死则同穴
——爱就该形影不离
“恋爱宝典”上的法则,从古到今都是相同的。相爱的人如果不能在一起,那曾经的爱便会抽象成传说中的“七色花”,永不凋落:
大车槛槛,毳衣如荚。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崞哼,毳衣如瑞。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毂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嗷日。
——《王风·大车》
西周衰落后,周平王迁都洛邑,是为东周。曾经礼乐鼎盛的王朝如日薄西山,洛邑之人唱出的诗必然都有很沉郁的故国之思,连爱情诗也是催人泪下的。这就是《诗经·王风》的由来和大体风格。这首《大车》就写下了2600多年前发生在洛阳附近的一场恋爱,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
他坐在一辆大车上,穿着菱草一样色泽纯净的衣服,脸上带着微风般的笑容,气宇轩昂;她静伫于路边,望着他,心里百感交集。互相对视的那一刻,爱情很近很近,但又很远很远。
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怨尤,心疼!男人虽然有许多选择的自由,可是她,和所有的女人都不同,他真的放不下。这一走就是永生别离了。只是不走又能如何?私奔?
不!
私奔之后,这世上少了一对痴恋男女,只会多一对贫贱夫妻。
还有,哪个男人不想建功立业。一辈子只为一个女人活?
可是她,真不敢再看一眼她,再看一眼就走不掉了。
那女人的心都要碎了,俏丽的脸庞因咬紧牙关憋着泪有些变形。“岂不尔思?畏子不奔!”真的爱你,只是你不敢与我一起私奔!我该怎样做才能留住你,你才能明了我的爱。“毂则异室,死则同穴!”她决然起誓:既然活着不能与你相依,那死了我也要和你葬在一起,让我们的白骨并蒂!
同是女人,我知道这誓言背后一定有种种难、种种苦。我们可以猜想出这份爱必是有悖于常情,是由于地位的悬殊?父母的否定?那男人有婚姻的羁绊?这女子早已定亲?
只能放弃啊,可,我实在实在不愿放弃你!“谓予不信,有如皎日”。以太阳为证,我的心永远是向日葵,向着你,我的太阳,转头。
车轮发出沉重压抑的声响,像是一连串的叹息声。车子向远处驶去,渐行渐远。她的眼睛湿润了,阴霾笼罩着原本灿烂的脸。大车的影子彻底消失了,街上熙熙攘攘依旧……
只留下与日同辉的誓言,与太阳一起,照着这女人,孑然一身。
爱情远去了,再也回不来。
这女子,该怎样活下半生呢?
现代女性可以通过工作来排遣失恋的痛苦,古代女人没有社会角色,她每天该如何丈量光阴呢?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他,还会想起我,想起我火热的誓言吗?
一部中国文学史,情诗如雨后春笋般繁衍,佳作迭出,很多诗篇都能抵人心窝。但这些情诗大多数都是婉约的,像杨柳那般柔顺纤细。《伏车》一诗说“爱”,却刚烈决断,如春雷震震。因这特出的决断,《涛经》学史上有一说,说此诗是传奇女子息夫人所作。
息夫人是春秋时期陈国的公主,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公元前684年,她嫁给了息侯。就在出嫁的路上,她途经蔡国,受到了姐夫蔡哀侯的接待。蔡哀侯很不老实,想把她们姐妹通吃。他调戏息夫人,被拒斥了。息侯知道后,当然很生气,但他不便直接对蔡国发难,便想了个鬼点子,向楚文王献计说:“请楚国先发兵假装进攻息国,我就向蔡国求救。蔡国一出兵,您就可以帮我教训一下蔡哀侯。”楚文王当然乐得顺水推舟,借机在诸侯中立威,于是依计而行,大败蔡军,还活捉了蔡哀侯。当了俘虏的蔡哀侯知道自己被俘是拜息侯所赐,十分愤恨,就在楚文王面前猛夸息夫人的绝世姿容。楚文王一听,连忙命令他的大军将息国灭了,把息夫人抢到手,俘虏了息侯。
息夫人虽然成了楚王夫人,后来又生下堵敖及楚成王两个儿子,却始终不和楚文王说话。楚文王憋得受不了,问其缘故,息夫人垂泪答道:“身为妇人而事二夫,不能守节而死,又有何面目与人谈话呢?”楚文王认为她伤心都是蔡哀侯惹的,再说那厮还曾斗胆调戏过息夫人,这个癞蛤蟆,扁他!为讨好息夫人,楚文王大举兴兵伐蔡,攻占了蔡都,帮息夫人出了一口恶气。
西汉刘向的《列女传》说,息夫人是一位忠于爱情的女子。她趁着楚文王出游的机会,私会息侯,并劝他:“人生终究一死而已。生离于地上,岂如死归于地下哉?”并做《伏车》一诗,向息君表示对爱情至死不渝。于是,夫妇两人同日自杀。楚文王感其忠贞,以诸侯之礼合葬了他们。《大车》也就成了息夫人的绝命诗。
息夫人的命运是如此凄婉多变,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慨叹。自唐朝以后,人们尊称息夫人为“桃花夫人”,这芳名,是既赞赏她面若桃花之美,又感慨她命如桃花之薄吧?
汉代以后,似乎无人怀疑息夫人对《王风·大车》的著作权。直到朱熹同志写他的“《诗经》心得”,才对这一说法提出质疑。他说《大车》是“淫奔”之诗,怎能是息夫人那样贞烈的女子写的呢?细想想,朱熹的质疑还真有道理:《王风》中的篇章是采于洛阳周围的。息夫人的歌流传到那里了吗?还是大家怜爱息夫人,特给了原本不属于她的著作权?
息夫人以《大车》一诗绝笔明志,这个说法很凄美,凄美到学者们都不愿去考证它的真伪。我们且姑妄听之吧,只知道这是一个女子烈烈的爱情誓言就够了。
黄昏时分,我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亮着。我怜惜这立誓女子的决然,想抛开一切外在,只单独和她呆会儿。有只小虫儿一直在我的电脑荧屏上爬,转了一圈又一圈,怎么都爬不出去;直到我关掉了电脑,荧屏漆黑,过了一会儿,它才飞走了——先前那光亮诱惑了它、也限制了它,使得它怎么都走不出去,等到它热恋着的光亮消失,它反而找到了出路。
莫非沉溺于爱恋中的人,根本看不清真相?否则,何以有这么多的痴情人蒙昧如这小虫儿?那个说“毂则异室,死则同穴”的女子就是这样一个痴情人。
爱没有永远。你此刻深爱,可能遥远的某一天也不再爱他。他,只是比你早一步到达了这一天而已。《简爱》不是说过“你会在我忘记你之前忘记我”?
其实,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拥有他才是幸福。
有时候,放手也就是放松。放松别人,更放松自己。如果能从当局者的痛苦与迷惘中抽身,变成旁观者的时候,就会发现,爱的种种喜怒哀乐都是美好的,值得欣赏。
当爱已成往事,又何必在心底苦守?转眼就是沧海桑田,曾有多少坚如磐石的诺言,今朝,它们又在哪里?不如驾叶扁舟渡红尘,日日随流水,行到水穷处,就该是坐看云起时!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