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世界上真的有一种美妙的工作——经营一个葡萄园——只有一望无际的葡萄、土地和丰收时的美酒佳酿。那种温暖而不炎热的温度,像被打磨过的光滑阳光和轻柔的风,傍晚被熏衣草映得泛紫的天空……充满诱惑的法国南部!
“离婚最麻烦的事就是重新购置家具。”欧内斯特把茶盘放在一个打好包的箱子上,“瞅瞅那个,这么好的玩意儿真的再也找不到了,给她真是浪费。”
西蒙·萧抬起头,看见一个搬运工正在用泡沫纸给曲棍球打包。弯腰的时候,他露出了英国工人阶级典型的标志——T恤衫和松垮垮的工装裤之间若隐若现的股沟。欧内斯特轻蔑地吸了吸鼻子,走回到厨房。从客厅到厨房的路上堆满了昂贵的“遗物”,不用说,那些都是西蒙的前妻准备拿到她乡间小屋去的东西。那个小屋在南部小镇伊顿·缪斯(Eaton Mens South,伦敦以西二十英里处风景秀丽的小镇,距著名的温莎城堡不远),别致而精巧。
西蒙喝着杯中的茶——“正山小种”(属红茶类,十八世纪后期首产于中国福建省,是最早销往欧洲的茶叶)和“伯爵灰”(Earl Greg,著名的英国红茶,原产斯里兰卡)的混合美味,是欧内斯特在充分考虑了今天的状况后,精心调制的杰作。
人人都说,这是伦敦市中心最好的房子。宽敞、高雅、有品味,位于幽静的肯金顿(Kensington,英国的亿万富豪住宅区)深处,几乎是垃圾和尾气中罕见的桃源仙境。卡罗琳花了整整三年时间装修,没人知道她到底用了多少银子才让这座宅子如此完美。这种完美甚至让日常生活变得不合时宜、难以容忍。故意做旧的壁纸与屋顶,和四壁紧紧相拥,古董式的垂幕窗帘一直倾泻到地板上,那个十八世纪的壁炉是特意从法国买回来的,靠垫是手工绣制的,每张桌子上必定都精心摆放着仿造的艺术品。
一幢只有在家居杂志上才看得到的华宅。
卡罗琳的朋友们对这幢房子如痴如醉。简单地介绍一下她们,这些女士们都苗条得惊人,聪明得危险。平时只吃沙拉,偶尔喝一杯干白,也会为自己缺乏意志力的表现感到羞愧。除了她们,卡罗琳和她的装修队伍也把这栋房子看成举世无双的杰作,倾心仰慕、毫无保留。西蒙总是觉得自己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只能在自己的书房里抽烟。卡罗琳讨厌烟味,她讨厌的味道可不能出现在客厅里,因为客厅里正聚集着一群向她讨教问题的家居杂志记者或者无聊的女房主。
结果就是,西蒙成了家里的客人,每天大把的时间都是在办公室里或者客户身上打发的。卡罗琳曾经用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语气调侃说自己是一个“广告寡妇”。如果他回家的时候她的朋友们恰好没有离开,她就会用爱惜的口吻向大家诉说“她亲爱的小可怜被工作压得快累死了”。但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西蒙绝对不会听到任何抱怨,无论是他的早出晚归,还是他的厌倦情绪,无论是他对工作的过分投入,还是他对她的忽略——就是这个词,忽略——一句都没有。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到另一个女人,西蒙的秘书。卡罗琳不管多晚打电话去西蒙的办公室总能听到她的声音。卡罗琳太了解秘书这个角色了,那是她的曾经,她的过去。当西蒙和他的第一任夫人离婚时,卡罗琳就是那个委曲求全、穿着短裙陪他在办公室熬夜的女孩儿,那时,卡罗琳可从来不会嫌西蒙在办公室呆的时间太长了。
事实上,卡罗琳很清楚,第三者压根就不存在。西蒙没有成人化的隐私,他的生活一直是由别人来打点的。即使是洗澡这样的小事,也是由欧内斯特来安排的。“洗澡战役”中卡罗琳输了,这是她人生中少有的几次败仗。但是,卡罗琳没有就此打住,她跟欧内斯特从此结下了梁子。她总是在枕边酸酸地对西蒙说,你们两个有问题,而且不是什么好事。
欧内斯特已经跟了西蒙十年,最开始只不过是他的司机。那时候西蒙的公司还只有一辆破福特车,属于刚刚起步的阶段。可是慢慢的,欧内斯特在西蒙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越来越复杂:既是男仆、个人助理,又是亲信、朋友、管家。他是合格的“劳斯莱斯”修理工,狂热的花艺爱好者,比卡罗琳优秀一百倍的厨师。他反感她的铺张浪费、目中无人和她糟糕的化妆技巧。而卡罗琳对他的不满只有一个由头:她摆脱不掉这个男人。
西蒙在两个人中间受了好几年的气,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就像他俩办完离婚手续、离开律师办公室时卡罗琳说的那句话,大概的意思就是,现在他完完全全属于欧内斯特一个人了。
“对不起,老板,”两个工人抱着一堆满是灰尘的东西站在西蒙面前,“我们得搬沙发了,行吗?搬到伊顿·缪斯,跟其他东西一样。”
“杯子和碟子也要搬走吗?”
“老板,我们只是按吩咐办事,人家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我不是什么狗屁老板。”
“随便,傻冒。”
西蒙起身,让出了沙发,来到已经被搬得光秃秃的饭厅。欧内斯特在隔壁的厨房叮叮当当地不知在干什么,但是西蒙听得出来他正哼着《罗西尼》的一段副歌部分。卡罗琳对一切古典音乐都免疫,唯一的例外是光顾格林德本(Glyndebourne,英国皇家歌剧院,位于英国苏塞克斯郡)歌剧院,那也是出于一些社交和购买新套装的需要。
整栋房子中西蒙最喜欢的就是厨房。他得承认,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卡罗琳很少光顾那里。欧内斯特和他亲手设计了厨房,并把它武装得“荷枪实弹”。所有装备都是勒康尼尔(Le Cornu,澳大利亚著名的家具品牌)牌的专业工具:水池不大,所有的平底锅都是最沉的铸铁和铜做的。水果刀、切肉刀和切骨刀一样也不缺。大理石做的面点台闪着冷冷的光,两个巨大的穿着不锈钢外衣的冰箱倚墙而立,房间的最里头还有一个食物储藏室。厨房中间是一张漆过的柚木桌子,上面摆满了欧内斯特和西蒙收集来的各式瓶子。西蒙走进厨房,欧内斯特停下了口中哼唱的曲子。
“丽池来电话了,”他说,“六点钟有一个执行委员会议,古德曼公司的分析员想听你对第四季度预算的分析,让你给他打电话。”欧内斯特又看了看电话旁的记事贴,“中介问他们能不能明天早上带人过来看房子,说是一个音乐家——谁知道现今音乐家这词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说不定是哪个摇滚组合的助理鼓手呢。”
“我知道,这个人不太靠谱,但是你能怎么办?就是这些不靠谱的人才有钱。”
西蒙拉过一把椅子,重重地坐在上面。他的背很痛,身上的衬衫也不舒服,腰带太紧——他胖了不少。没完没了的中饭,没完没了的开会,几乎没有运动的机会。他看着欧内斯特,这个家伙说自己四十八,但是、看起来只有三十几岁,身材瘦长,线条柔和的长脸,贴着头皮的短发,身上的深蓝色西装和白色T恤得体又合身,没有大肚子,也没有突出的骨头。这就是自律的好处,西蒙想。总是有谣言说欧内斯特利用假期去整形拉皮,可是只有西蒙知道,哈里街(Harley Street,伦敦著名的医疗一条街)上一个皮肤学家出售的五十英镑一瓶的护肤霜才是欧内斯特的秘密武器。西蒙把这五十美金走了公司的账,欧内斯特为此感激涕零。
“要我帮你给丽池打个电话吗?”欧内斯特没等西蒙做出反应就已经拿起听筒,眉毛半挑,嘴角半斜。
“欧恩,我今天晚上实在不想处理那些破事儿,让丽池看看能不能挪到明天。”
欧内斯特点点头。西蒙来到桌旁,伸手想找瓶拉佛多哥(Laphroaig,一种极佳且昂贵的纯麦苏格兰威士忌),却发现它们已经被打好包。他只好倒了些威士忌到一个茶杯里,随即听到欧内斯特在跟丽池讲话。
“……好了,如果乔丹先生真的很不满,可以让他出门找面结实的墙,使劲往上撞。萧先生必须要推迟这个会议。我们今天已经够烦的了。家里到处都在拆东西、装东西,我们的耳朵都快聋了。另外,满屋子的灰尘都进了我俩的肺、我俩的胃,所以今天晚上萧先生没法吃什么商务晚宴了,他已经饱了,懂吗?”
欧内斯特拿着听筒眼珠不停地乱动,听到丽池那边连珠炮般的反驳,便把视线定位于端着茶杯喝威士忌的西蒙。没等丽池发泄完,欧内斯特就打断了她:“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明天会见古德曼公司那个小毛孩儿的,我们只需要一天时间缓和一下,我们都老了,不能这么连轴转。给他们来点外交辞令,亲爱的,撒个谎,善意的。我知道你能办到,只要你想。我听到过你跟你男朋友的对话,你的外交手腕和骗人技巧可是一流。”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