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美好的愿望无边的丘陵,山连着山,山叠着山,所有的山都是坡度低缓的,所有的山都是线条柔和的,好像黄绿色的浪头,起伏着,推涌着,一直连向高远的天际。
一条大路蜿蜒曲折地伸向群山的深处。路旁的洋槐树,坠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色花朵。半山腰的野蔷薇,有如绯红的轻云在浮动。时而可听得淙淙的水声,那是山溪在翠绿的丛林间流动。
天气并不十分好,阳光时常受到云块的阻挡,这使灰色厚重的云层镶上了一层金色的边,映得山间的景物,明晦变幻着。空气湿漉漉的,雨仿佛还要下。
一个结实的小伙子在稍带积水的沙石黄土路上走着。他步履轻松,肩上四方的背包和手里提着的网袋,仿佛轻飘得没有一点分量。瞧这赶路的劲头,一个小时走十五里地是不在话下的。
但是,当他攀上一个不高的断崖时,突然收住了脚步,微微吃惊地睁大了女孩般俊秀的眼睛:好像所有的山溪突然在此汇合了,前面出现了一条宽阔汹涌的河流。河流涌着白色吓人的浪头,在绿色起伏的丘陵间奔腾。
凭记忆,这儿是一个叫做涧湾的地方。原先这里天晴的时候,湾里有汩汩的细流,清澈见底,脱了鞋袜蹬过去,水只齐脚脖子。两岸的断崖间,有一座石板桥,雨天涨水的时候,可从桥上过去。
但是现在,石板桥不见了,满满荡荡的一湾水,毫不客气地挡住了小伙子的去路--显然这是连日暴雨,山洪暴发所引起的后果。
小伙子微微笑了。这拦路的洪水并没有使他皱眉。他的心情太好了,只是觉得有趣。他自信是有办法能渡过河去的。
果然,像奇迹一般,不一会上游浮来一群雪白的鸭子。鸭群中间荡着一只带篷的小船。划船的老汉,弓腰立着,偶尔抬起头来,呼唤他心爱的鸭子。鸭群和小船渐渐地近了,可以看得清放鸭老人那稀疏的唇髭和和善的目光。
小伙子乐了--毫无疑问,他遇到了一个好心肠的老头。于是,他挥着右手,呼唤起来:“老--大--爷--”老大爷只朝他一瞥,马上会意了,很快地掉转船头,靠拢过来。
“上来吧。”老人吩咐道,“不过要坐稳,没有我的话,不许乱动。”“嗳,行!”小伙子嘴里应着,忙不迭地一脚跨上船去。小小的船,猛烈地晃了几晃。老人又抖着唇髭呵呵笑了:“没事,没事,好,坐下,别动了。”小伙子在船尾坐下来了,两只手死死地抓着船舷,仿佛这样能使身体变得稳一些而不致摇晃。在他竭力稳住身体的时候,小船已经横过来了,颠簸着向前驰去。
放鸭老人悠闲地摇动双桨,毫不在意那翻滚的浪头。
小伙子上船时的紧张情绪,也慢慢消失了。他舒适地靠在船舷上,就像婴儿躺在摇篮里。只见天茫茫,水茫茫,水天一色。一时间,他好像自己的身体溶解在这无边的白浪里,又恍若置身于开天辟地的混沌世界中。忽然他感慨地想,生活的道路变化多大啊,昨天还在农学院白色幽静的校舍里,今天却已经来到了这连绵起伏的群山脚下,新的生活道路又要从头开始了。
“小伙子,哪来的,上哪去啊?”老人发话了。
“我是洪阳县虎山人,回虎山大队去。”小伙子笑眯眯地回答。
“啊哈--”老人开心地笑了,随即摇摇头,“哄得了别人,可哄不了我呀!”“怎么,你听我口音?”小伙子很有兴趣地反问。但他不敢挪动身子,只微微扬起了下巴。
“不听口音,我也知道。”放鸭老头以老年人特有的天真口吻回答他。
“哦,那怎见得?”“唁,那当然哕!我是这儿的老土地啦,可没见过你啊!”老头答道。
他背对着小伙子,看不见他那双善良的小眼睛是怎样机智地眨巴着,但听他的口气是很自豪的。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力准确,他扭过头来,舔了舔嘴唇,得意地又道:“你能说出你是谁家跟前的小子?要不,是谁家的女婿?”一句话把小伙子给问住了。他的名字叫张梁,其实,论籍贯,他倒真是虎山人,只是因为爸爸在解放战争时参加了革命,后来,在东海之滨的一个大城市里安排了工作,成了家,所以张梁当然也有了城市户口。不过,整个童年时代,他还是在乡下的爷爷奶奶身边度过的。到了八岁上,爸爸将他接进城里去念书。八年前,他初中毕业,和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学来家乡插队落户时,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多年了,这里,就剩下一个老叔公--葫芦爷爷和他沾亲了。后来他被推荐上了农学院,现在刚刚毕业。在毕业分配的“战斗”中,一些人一心一意在高调下面捞“实惠”--挑个理想的地方,舒适的工作。另外一些人则真的选择艰苦的地方。他属于后者。不是用誓言而是用行动选择了自己的生活道路一回虎山去。在某些人看来,这本是一个值得夸耀并可以抬高身价的选择,但是他婉言坚决地拒绝了各种抛头露面和慷慨陈词的机会。他觉得很难向那些人说清楚并使人真正理解他的思想和感情。所以他默默地打点了行李,坚定、自信地走到了自己选择的征途上。此刻他仍不愿夸耀,因此讷讷地闭上了嘴,不再吭声了。尽管如此,放鸭老人的话,却如一根轻柔的羽毛,在他本来就很激动的心弦上轻轻地撩拨了几下。于是他的整个身心,便沉浸在一种轻微的醉意里。
有一刹那的时间,他仿佛置身于他的虎山了。虎山是个美丽的地方。虎山上有白色的瀑布,有火红的柿树,有板栗的新绿和马尾松的墨绿,还有漫山遍野毫不引人注目的酸枣树,它们永远是那样的坚强和生机蓬勃……当然,虎山还很穷,传说虎山的宝藏还埋在地下,没有开发出来。正因为这样,虎山对他的魅力才更大。他的志向是,把全部的知识和精力,献给贫穷的虎山和虎山人民。这一切,可以说是他回来的主要原因了。不过,除了这个主要原因以外,还有一个次要原因,这个次要原因是小伙子不愿说也不愿承认的,但它却在小伙子的心里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因为这个次要原因,使得张梁一踏上这熟悉的丘陵,心头便涌起了一阵甜丝丝的骚动。难怪乎放鸭老人的话使他微醉般地晕乎起来。
噢,是什么样的“次要原因”,使得我们的主人公如此振奋啊?咱悄悄地说吧,说响了,小伙子要脸红的。
那是娟娟。她的名字叫谭娟娟。八年前,和小张一道来插队落户的。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刚下过大雪,在贫下中农的锣鼓声中,在大队的老支书带领下,他和娟娟来到了虎山。刚走到半山腰,只见太阳正露出鲜红的圆脸,微微跃动着,从白雪皑皑的群峰背后冉冉升起。娟娟一见,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手,高声叫道:“啊,多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