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鹿群人圈了。
他,又坐在门槛儿上,斜靠着门框,吹起鹿哨来。
十九天了。
每天这时候,他都吹鹿哨。那是一种用鹿角磨制的小玩意儿,能非常酷似地模拟各种禽兽的呜叫,能吹出优美的曲调。
看来这个吹鹿哨的人不喜欢模拟任何一种禽兽的呜叫。也许不会?不过,有人知道,他会。而且知道,他能够模拟得极像。
那年轻的牧鹿女人知道。
她甚至还知道,他十九天以来,每天晚上吹的都是同一支歌的曲调。
他是吹给她听的。
她十分明白。
那牧鹿老人也明白。
那几位牧鹿姑娘也明白。
那些鹿呢,好像也明白他是吹给她听的。要么,他吹的时候,它们为什么瞪着美丽的眼睛,竖起耳朵呢?这些有灵性的动物!
他也明白。他明白他们不是不理解他,而是不肯原谅他。要么,他们何以会每天听他从傍晚直吹到人夜而毫无表示呢?
只有梅花鹿有所表示。当他吹的时候,它们纷纷走到鹿栅跟前,探出头来凝望着他。
十九天了。
他所吹的这支曲调,一天比一天愈加忧伤。
这支曲调,是当年来到北大荒的男女知识青年都喜爱哼唱的。据说,是他们之中一位颇有音乐天才的人创作的。曲调非常抒情。歌词更加优美:
在这里,我聆听过山林的呼啸,
在这里,我欣赏过麦海的波涛。
我来到北大荒,
爱上一位北大荒的姑娘。
我同她并肩坐在小河旁,
我向她讲起过我的童年。
她瞪着大而黑的眼睛,
痴痴地呆呆地望着我……
如今,难得再听到有谁哼唱这支动听的歌了。知识青年们差不多从北大荒走光了。像被一阵龙卷风刮来,也像被一阵龙卷风刮去。留下的,是他们当年作为垦荒者的种种业绩。还有,曾被他们爱过和爱过他们的北大荒的姑娘。
他,是当年来到这个北大荒的新建农场的三百名城市知识青年中的一个。一年半以前,他撇下了临产的妻子——一位北大荒姑娘,怀揣一张准迁证,只身回到了他所熟悉的那座城市。
他曾劝说妻子跟他一块儿离开北大荒。
妻默默地听他劝说了半天,平静地问:“我能在城市落上户口吗?”
“能!让爸爸妈妈想办法。”
“我在城市能有工作吗?”
“你不必做任何工作。我养得起你。爸爸妈妈会在经济上’帮助我们!”
“那,我成了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城市里的家庭妇女?”
“如果你愿意工作的话,爸爸妈妈当然也会替你想办法!”
“不,我不能离开。我是喝北大荒的水长大的。我是从小和鹿一块儿长大的。我不能离开鹿场。我爱北大荒。我爱鹿。北大荒的一草一木,都是不能连根移到城市里,养活在花盆里的……”
他不能再劝说什么了。
她是北大荒人,是北大荒人的女儿,是北大荒的女儿。即使她跟他一块儿到了城里,她的根也还是牢固地扎在北大荒的沃土上,她也还会回到北大荒。正如他自己,虽然在北大荒度过了整整十个年头,一有机会还是要返回到城里去一样。
他一个人离开了北大荒。离开了鹿场。他没有勇气留下。
三百个都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的话,想到这一点,他觉得那是很可怕的。
一年半后,十九天前,他又回到了北大荒,回到了鹿场。一辆卡车顺便把他捎到了这里。他像路标一样站在这条公路的尽头,眺望着不远处的鹿场。想一步就接近它,又对它怀有深深的愧疚。一阵晨风过后,空气中吹送过一种特殊的气息,是大森林带有的淡淡松香味的气息;是大草甸子百花浓郁的芳香混合在一起的气息;是新开垦的荒原处女地潮湿的、陈年老窖美酒般的气息;是吸收了公比拉河的惬人的凉意的气息。这几种气息像几种甘美的饮料调拌在一起,扑鼻而来,沁心润肺!这是他所熟悉的北大荒的气息!这种气息是北大荒人享受方面的一种特权!鹿场那里,正冒着袅袅炊烟,偶尔传来一两声雄鹿的吟叫。鹿叫声令他感到格外亲切,他的心顿时激动起来!马上就会见到妻子和儿子了!儿子!他还没见过一面的儿子!他不能够想像出儿子会是如何的一种小模样,倒是立刻联想到了鹿场那头叫作“小东西”的幼鹿。他离开鹿场的时候,“小东西”刚出生两个月,活泼极了,一双眼睛像黑玛瑙似的,喜欢注视人,并对人投以信赖的目光。而儿子,却还在妻子的腹中……
他情不自禁地朝鹿场大喊:“我又回来啦!……”
他拔腿朝鹿场飞奔过去,一声接一声呼唤着妻的名字。他气喘吁吁地来不及平息一下心跳,便迫不及待地推开了他非常熟悉的那幢用整根整根的圆木建造成的小屋的门。那小屋曾经就是他温暖的家。他和妻在这里共同生活了四年。一个大城市的知识青年,在北大荒安家落户,那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啊!一年四季的蔬菜,得春天自己种下去,秋天自己收回来,冬天自己储藏。这里,没有影剧院,没有公园,甚至没有理发店、浴堂……即使买一颗纽扣,也要托人从场部的商店捎回来。冬天,北大荒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每隔一个月,他和妻就要拖着爬犁,扛着大锯,到山上去伐一次烧柴。饿了,扒个雪窝,拢一堆火,烤两个冷馒头。渴了,抓几把雪吃。那是很艰苦的四年啊!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年轻夫妻们所无法想像的。就是喝一口开水,也得付出劳动……然而,他和妻相亲相爱,情投意合。那也是他一生中非常幸福的充满了古朴诗意的一千四百六十几天!生活愈艰苦,感情愈重要。它成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味精”。
妻不在家里。
一个孩子躺在炕上,睡得正酣。
他的目光一落在孩子身上,屋里的任何其他东西便在他的视线之中不存在了。轻轻地走到炕头,俯下身去,啊!一张多么可爱的小脸呀!他从这张小脸上看到了他自己的特征。是儿子!他顿时体验到了一种做父亲的本能的冲动!小脸蛋多么细嫩!多么红润!那两个深深的酒窝儿,天生就是让人去亲吻的!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将自己的脸紧贴在儿子的小脸蛋上,一下接一下地亲吻。
儿子醒了。
儿子睁开了眼睛。
一双小鹿般迷人的眼睛!黑白那么分明!像妻子的眼睛!儿子眨动着眼睛,注视着他,迷惑、吃惊、害怕。
“哇……”儿子哭了。
儿子不认识他。
他一时不知所措,将儿子抱了起来,拍着,晃着,哄着:“噢、噢、噢,好乖!别哭!别怕!爸爸抱着你!……”
儿子哭得更凶,两只小手使劲推他的下巴,喊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呀!……”
“啪!”是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他抱着哭叫的儿子转过身——妻子站在门口,干柴散在她脚旁。
妻子注视了他许久,口中才轻轻吐出两个字:“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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