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山绝顶。
钧天。撒星殿。
天门派所有的人都聚集于此,不过大半的人因为才从无穷山回来,不是带伤就是脱力,所以没有平时的整齐有度,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神色也憔悴而疲惫。
这一次,天门派的人员伤亡不小,不过在和魔道的交锋中能以弱御强,还阻止了通天塔盖成,也算是胜利。尽管没有人知道魔道盖通天塔的真正目的,没有人知道花四海为什么要打通冥界到天界之路,但每个人心里都在想:魔道就是邪恶的,他们这么做一定是要祸害苍生,破坏十洲三岛的和平以及六道本已经建立了千百年的秩序。
他们甚至都忘记了,天门派之所以能全身而退,都是靠着魔道的魔王拼着重伤己身才做到的,虽然他不是为了救天门派而这样做,但天门派诸人沾了光却是不争的事实。
可虫虫记得。虽然回到天门派的驻地已经半天多的时间,无穷山上的一幕一幕却还在她眼前闪现。
他始终不肯回头。重伤如此却不让任何人扶他一下。看似稳健、实则蹒跚前行,每一步都艰难得让她的心揪起来。那么多人簇拥着他,但他寂寞高大的身影却像画中的浓墨一样吸引了她全部的视线。如此的强者却因为所谓天意而不得不面对失败,那一瞬,连空气都显得苍凉无比。
可天意是什么?那么多组成天意的巧合是什么?他要的又究竟是什么?
她不想,也统统不管,她现在只是心痛,一颗心牢牢系在那个不曾看她一眼的男人身上,担心他的伤势是不是过重,以至于白沉香和众位师叔伯商量了许久如何善后的事,她一个字也没有入耳。
“七师妹!七师妹!”容成花落摇摇虫虫的手臂。
虫虫一愣,无意识地抬头看了看,视线一片模糊——不知何时,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师父叫你哪!”五师姐容成花落很大声地提醒道。
虫虫眨了一下眼睛,用力看向白沉香,就见他坐在石椅上,面容也很憔悴,遂想起在回山的路上,大师兄曾经说过,师父在和魔道的混战之中也受了伤。
都这个样子了就回居处疗养呗,硬要在这里先处理一些在虫虫看来一点也不重要的事,害得大家也不能休息,她也不能偷溜下山,去看看花四海怎么样了。
“蚂蚁,我们被困在塔内时,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白沉香皱眉问道,嗓门也很大。
传入死结界内的声音很难消散,在结界外普通的敲打,在结界内都响得好像打雷,何况花四海那惊天动地的一劈。所以,结界内的人虽然护住了耳脉和心脉,听力也大多受损。
像白沉香这样功力深厚的人倒没什么,但他为了让大家都能听到,也不得不放大音量说话,估计天门派这种“说话基本靠吼”的情况会维持一段时间。
“蚂蚁,实话实说就可以,不用怕。”刀朗师叔看虫虫愣愣地不说话,温言道。声音虽大,但语气不疾不徐,整个天门派就数东师叔的风度最好,比白沉香还像一派宗师。
虫虫没想到折腾了那么半天,天门派的全体“表彰大会”才进行到陈述事实这一阶段,于是简单地说了一遍当时在塔外的情况,当然自动省略了她拼死保护花四海,反而好心办坏事的情节。
说到花四海的时候,她的眼睛又控制不住地蒙上雾气。站在一边的大师兄以为这个师妹在后怕,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但是他也不控制一下他那开山裂石般的神力,害虫虫差点口吐鲜血,内伤不治。
“蚂蚁做得很好。”白沉香看着一边咳嗽、一边躲闪大师兄“魔掌”的虫虫,赞许道。
虫虫低下了头,看模样极其谦逊。白沉香很满意她现在的态度,以为她终究还是懂点事的,哪里知道虫虫实际上是心里难受。
“不对啊。”大家低语了片刻后,一个人多嘴道,“天雷过后,塔并没有立即倒塌,这当中有半盏茶的空白时间,又发生什么事了?当时花四海是冲出了塔的,为什么蚂蚁没有提到?”此人正是那个讨厌的杨师伯一派。
虫虫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她的身上,不免有丝慌张,但回想起花四海为救她而拔出冰魔刀的一幕,心里忽然淌过一道热流,于是,很镇定地说出孔雀意图吃掉花四海的精元而攻击暂不能动弹的花四海的事。
“呵呵,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就算是沉睡的猛兽也是不能靠近的。连妖的本性也忘记了,孔雀真是枉为妖道。这年头!哈!”苍穹小声咕哝道,招来白沉香一对白眼飞刀。
“还是不对啊。”那个人在杨师伯的授意下又道,“既然你说花四海不能动,孔雀在袭击他,那你在干什么?按说,当时这大魔头处于木僵状态,是除去他的大好时机,你为什么不动手?好像自己还受了不轻的外伤,难道孔雀妖胆敢同时袭击天门弟子和魔道魔王吗?”说完,眼含深意地笑笑。
这话,听得虫虫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禁讥讽道:“这位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师叔,抱歉得很,我虽然入天门派不久,我师父倒没教过我乘人之危,在人家背后下手的龌龊手段!”
那人被虫虫抢白一句,脸涨得通红,不禁瞄了杨师伯一眼。虫虫心中冷笑,心想早知道是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家伙在搞事。
果然,杨师伯绷不住了,沉着脸道:“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讲什么礼仪道德!我天门派是名门正派,可也没教出你这样愚不可及的弟子!”
“可惜您这位名门正派的长老却要靠那个邪魔歪道来舍命相救,否则你老人家一副忠骨,只怕早祭了通天塔了!”虫虫冷哼一声,只觉得心里一片轻松,这话终于说了出来,也算为花四海讨回一点公道。
撒星殿内顿时一片死寂。这是人人心里的一根刺,只是没有人愿意去触及,只有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钧天七弟子说了出来。
不过卑鄙的人一般反应都快,所以杨师伯第一个回过神来,也不玩幕后指挥这一招了,挺着瘦瘦的鸡胸脯道:“掌门师弟,你这个徒弟真该好好管教。你听听,她话里话外只是维护那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依我看,只怕她与那魔头之间有些不清不楚!”
“杨师兄,不好这么讲吧。”虫虫还没说话,桃花师叔插嘴道,“蚂蚁虽然是却邪剑的命定剑主,但是并没有正式修炼过,那个时候自保是第一位的,以卵击石也于事无补,莫不如保存实力。”
“桃花师弟,我知道蚂蚁嘴巧,很会笼络人心,但你们总是护着她,纵容她生事,就连掌门师弟也失了往日的公平,这成何体统?偌大个天门派,总得有人守得严紧,否则邪魔没有从外面攻来,自己就先败落了。”
杨师伯上前一步,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这个丫头本就来历不明,就算她是命定的却邪剑主,也可能是邪魔率先找到,染了魔心再送过来的。老黑不过是个看林人,又是一贯的滥好人,他怎么能分辨得出蚂蚁是不是妖女所化?掌门师弟轻信她倒也罢了,总不能对她的种种不合理的行为视而不见,不然我天门派毁于一旦可怎么得了!”
哇靠!这死老头真是天才的编剧,都写得出《无间道》了!不过他还真会找下嘴的地方,咬着她不方便明说的来历不放,搞得她真像是魔道派来的卧底一样。
虫虫只觉得一股心火从肚子里一直蹿到脑门,忧虑、愤怒,还有说不清的感觉烧得她大脑发热,又一次迅速进入不顾一切的状态,轻蔑地道:“杨师伯,顺口胡诌可是会下拔舌地狱的。你这样说我,可有证据?你为老不尊、心胸狭窄也就是了,犯不着扯上天门派的安危,好像你多么高尚!你不过就是看我不顺眼,想挟私报复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要编派老子,也要有凭有据才行!”她不知道在这个剑仙的世界有没有地狱,只是挺直了脊背,像一只好斗的铁鸡一样,满脸挑衅,刚开始还叫一声师伯,说到生气的时候,“老子”二字顺嘴就蹦了出来。
她瞪着杨师伯,以为她这样恶劣的表现,一定会气得他半身不遂,可没想到这老家伙不怒反笑,冷冷的、阴险的,还有点胸有成竹。
这下虫虫开始纳闷了。
难道她和花四海真的有奸情?真的有把柄落在这个老家伙手上?可是就算春梦照进现实,她似乎也没有和花四海发生过什么太亲昵的关系。难道——曾经——是不是——有过?但是后来她失忆了?
等等——花四海曾经把手按在她的小腹和头顶,不会是那一刻被洗去记忆了吧?还是他根本抽走了她的脑蛋白?
她以前看过一本非常非常好看的书叫《驱魔人》,里面的帅哥男主阮瞻,就是在吻了女主后又消除她的记忆,以免她受到感情伤害。
但,这可能吗?
这一刻,虫虫心里突然有点乱,那个人的影子一层层模糊了上来,让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仿佛花四海早就潜伏在她的心底了,千年?万年?又似乎昨天才与他相识。更要命的是,她心里明明想着他,他的脸却再度变成浅浅的水痕,一闪就迷蒙了。
他是谁?她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他们之间有关系吗?是巧合,还是前因后果?
“蚂蚁弄断却邪剑,未必是无心,但掌门师弟既然信任她,我也无话可说。”杨师伯的话打断了虫虫的胡思乱想,“可是她这次去聚窟洲找真火石铸剑,整个过程我都详细了解过,这其中的花样可大呢。你们都觉得她是重铸神剑的功臣,事实上她不过是弥补自己的过错、戴罪立功而已,没有她的出现,也没有这场剑劫。”
如果老子我没被扔到这个地方来,你早就在花四海打上山门时被踩扁脑袋了!
虫虫柳眉倒竖,跳起来就要揭穿杨老头伪装的威严和大义,却有一只大手按在了她的肩上。转头一看,是身体才恢复的墨武师叔。看着师叔安慰的温和眼神,虫虫咬着下唇,忍了。
耳边听杨老头继续道:“刚才桃花师弟也说,蚂蚁没有什么法力,但她却一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想那花四海是什么人,从他手下过的,怎么能留下活口?但这一路上,这魔头屡次放过蚂蚁,就连在死海边追击也未露真身。取真火石时,逍遥山的火洞中只有他们两个,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那样险恶的环境,蚂蚁怎么能做成这件事?大家想想,若不是有人要笼络人心,掌门师弟的几个弟子怎么能顺利完成任务?摆明是送出的大礼,为图以后的阴谋用的。这么不合常理的事,这么浅显的道理,大家为什么想不通呢?莫非蚂蚁会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术?”
老子为了修理这把破剑,为了逃命,几乎用尽了阴谋诡计,什么卑鄙无耻的事都做了,为此得罪了帅哥,违背了自己的真心,居然还被说成是无间道!
虫虫从不知道被人诬陷的滋味是这样的可怕,依着她的脾气,恨不得立即上前理论一番,但肩头的那只手虽然没有用力,却温暖安定无比,让她继续忍耐了下去。
“杨师兄,这世上有一桩事叫智取。”苍穹语气略带讥讽地道,“这丫头聪明机灵,难免怪招频出,花四海不把这天门派的小角色放在眼里,一时失手是可能的。他是做大事的人,怎么会和个小丫头斤斤计较,蚂蚁只怕是投机取巧才完成的任务。再说,她若真是奸细,剑也不用重铸了,还害得自己五劳七伤的,谁都知道我天门派失了神剑会是什么情况,用不着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吧。”
“哼,苍穹师弟,你本是道学奇才,可惜沉迷于杯中物,现在连脑子也糊涂了。也许魔道对我天门派有重大阴谋,需要安插个钉子呢?”
刀朗皱了皱眉,“杨师兄,这个指控罪名太大,不好凭空猜测。蚂蚁这孩子虽然胡闹,可是她身上的真气却是我们道门正宗,无半点妖邪之色。师兄处处为本门着想,是本门之楷模,刀朗钦佩至极。可是现在魔道已退,还是先善后为好。”他语调平和,说得又有理,大家都不禁在心中暗自点头。
这一战,所有人的消耗都很大,就算是守山的墨武师叔一派,也因为昼夜巡山而疲惫不堪。在场的人中有一半不相信虫虫是奸细,虽然另一半被杨师伯说得有点犹疑,但也觉得还是慢慢审议此事最为妥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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