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部长从卷宗中取出一张纸,交给贺。
贺子达赶紧看去:那上面赫然印着“拥护国民政府声明”的标题,旁边贴着杨仪的半身照片。贺的双手剧抖,无心看正文,他朝底下的签字看去,“杨仪”二字确系妻子亲笔!
“不!不!”贺子达“霍”地站起,怒喊,“这不可能,这是伪造的!”
“子达同志,请冷静。”某首长指着那位地方干部,“这位是地委宣传部王生华同志,他原是国民党上海提篮桥监狱书记官,弃暗投明后,带出大量资料、档案,为革命事业做出了特殊贡献。”
王站起来,极严肃认真地说道:“贺子达同志,杨仪在监狱里的确并未经受任何拷打逼供,是主动签了这份声明,然后出狱的。”
“那就更不可能!”贺大声咆哮,“你肯定给搞错了!”
某首长:“贺子达同志,坐下。现在是组织和你谈话。”
贺坐下,依旧高声:“杨仪是我爱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别看三级风就能把她吹倒,但她是个骨子里非常刚强的女人。别说她没受刑就变节,就是把她打烂了打碎了,她也不会说一句软话的!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李部长:“她是说明了一些情况,但这些情况被反复核实,无从解释。”
贺又蓦地立起:“怎么?你们把她怎么样了!你们把她怎么样了!告诉我!”
某首长沉默一阵:“现在我正式代表组织向你申明,这个案子从头至尾由总部机关负责,大石山独立旅党委及姜佑生同志是奉命执行。因人证、物证确凿,杨仪本人供认无误,于一九四七年九月一日杨仪被隔离审查。因战况危急,以及她本人的种种特殊情况,一九四七年九月九日……”
贺子达耳边渐渐地一片隆隆巨响,什么也听不清了……
谢石榴的小房内,谢、姜、楚三人默默无语。
很久,谢石榴开口自语道:“吴大姐至今在苏联工作,她回来就好了。就算杨仪该死,也让伢子心服口服。”
姜佑生始终抱着垂得很低的头,狠狠抓着头发,也自语道:“那个孩子差几天就该生了,说不定差几个小时就该生了……”
楚风屏发现丈夫为杨仪的孩子负疚太深,以至神经有些异样,同情地走过去,把手按在丈夫肩头,将话岔开:“组织上也跟我谈过话了,要我离开机要工作。”
姜佑生猛然抬头:“怎么,你也有问题?!”
楚风屏:“看你!”
谢石榴:“崽子,乱猜!她有问题,还能叫她到总部所在地来?”
楚风屏:“是我自己向李部长提出来的,生孩子后,我确实感到身体不行了。组织照顾我,留在总部保育院当院长。”“孩子头!”姜佑生摇了摇脑袋。
门,突然被猛力撞开。贺子达摇晃着闯进来。他两眼充满血丝,逼视姜佑生。屋内三人紧张地站起。
贺子达双目眦裂,面色铁青,在一片火山欲喷欲爆的死寂中,他的右手颤抖着,缓缓移向手枪套……姜佑生看到,开始不动,但两三秒钟之后,他的手也渐渐移向手枪……
楚风屏万分恐惧地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
贺的手……
姜的手……
“哐!”一声脆响,谢石榴把一只水碗狠狠摔碎在地上,厉声喝道:“贺伢子!姜崽子!”
贺子达被震慑了一下,清醒了些,他的手离开了枪。但怒气未减,他狂暴地在谢石榴的屋子里乱翻起来。谢知道他要找什么,从床底下提出一瓶酒来,躐在桌上。贺抓过去,“咕咚咚”一饮而尽。然后歪歪倒倒地冲出门去。
贺子达直奔那辆吉普。司机正在擦车,贺一下坐到驾驶位置上,发动起马达。
司机惊慌起来:“贺师长,你不会开!”贺吼道:“让开!”
车子呼地蹿了出去,一会儿路上,一会儿沟里,一会儿石滩,一会儿荒原,疯狂地跳跃着,飞蹿着,怒号着……
贺子达边飞车,边拔出手枪对准一棵大树:“姜佑生,我杀了你!”砰砰砰,他把子弹全部打在树上,树皮飞进。
谢、姜、楚远远地看着。
司机求姜:“首长,快拦住贺师长,他要车毁人亡的!”
姜佑生独自向前走去。
贺子达突然发现姜一人站在原野的氤氲之中,他掉转车头将油门踩到底,直对着姜恶虎扑食似的射过来。姜却一动不动,毫无惧色。
车越来越近。贺充满仇恨的脸。
车越来越近。姜毫不相让的眼睛。
车马上就要撞上人了……楚风屏惊叫着捂住眼睛。谢石榴无任何表情地注视着。
山坡上,李部长一人站立,脸上仍是那种沉沉的忧郁,他也默默地注视着。
贺冲着前方狂吼:“姜佑生,你还我杨仪——还我孩子——”
一股浓烟卷过,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声长长的巨响。
吉普撞在一块石头上,歪在沟里,贺子达被甩了出去……
待浓尘降下,才渐渐显出:姜佑生仍屹立原处,只是他的军装被刮开一条大口子,布条正随风飘着。
贺子达如同所有的醉鬼一样,既可怜又龌龊地躺在泥水里,嘴里喃喃嘟囔着,睡着了……
谢石榴伤心地扭头走了。姜佑生也一言不发地走了。楚风屏走过去,在贺子达身边的石头上坐下来,默默地看着贺,静静地守着他……
山坡上,李部长无声地叹息一下,转身下了山坡。
太阳高高地悬着。蝉在鼓噪。
楚风屏吃力地把贺子达从泥沟拖至一处树荫草地上,然后脱下贺的脏衣、脏裤,去溪边搓洗,并用水擦净了贺脸上、手上的泥垢。她把从贺子达衣兜里掏出来的笔记本和钢笔,放在贺的头边。贺子达沉沉地睡着。
李部长走过来:“你回去看看老姜。这儿,我看着。”楚点点头,走了。
李折了根树枝,轰着贺脸上的苍蝇。
厨房。谢石榴翻炒着锅里的菜,姜佑生蹲在灶口烧火,二人无言地干着。楚风屏进来,帮着取柴,蹲在丈夫身边,也一言不发地看着火苗。
半晌,姜佑生问:“他怎么样?”
“睡着了。”
“没摔伤?”
“破了一点儿皮。”
谢石榴插言:“这个混蛋,从来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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