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娘亲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我相信天下所有的人跟我的看法都是一样的。赵象哥哥说我是个美人坯子,长大了一定是个绝世美女,我总是把小嘴一撇,很骄傲地说:“不须你说,我早就知道了,我娘亲就是个绝世美女,我当然也要长成绝世美女。”赵象哥哥笑得直跺脚,把一些黄嘴巴的小鸟都从菊花丛中惊起来,扑啦啦地拍着翅膀掠过水面到对岸去了。
我安静地坐在娘亲的身边,看看磨得光溜溜的铜镜,还有铜镜上的菱花,看看娘亲,再看看光溜溜的铜镜和菱花。娘亲有一双比河水还清澈还温柔的眼睛,镜子里我的眼睛却带着一点忧郁,“忧郁”这个词也是赵象哥哥教给我的,他才比我大两岁,懂的却比我多得多,所以我老是跟在他后面,像个小小的影子,甩也甩不掉,不过我想,赵象哥哥大概也不想甩掉我。
娘亲一下一下地梳着她比黑夜还黑的头发,这长长的头发很乖,不声不响地从娘亲的头上爬下来,都快爬到娘亲的脚踝上了,娘亲笑着斜了我一眼,“你的眼珠子这么不停地转,不累吗?”
我伸手托起一小束头发,它们看起来很乖,其实不乖,狡黠地从我的手中滑落了下去,就像河水一样握不住。我羡慕不已,“娘亲,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出这么多这么滑的头发来。”
娘亲慢慢地把头发绾起来,叹了一口气,对我说:“烟儿,我倒是希望你永远是个垂髫小女儿,是个黄毛丫头。”
“为什么,娘亲,难道你不希望我长成像你一样的绝世美女?”我不解地依在娘亲的身上。
娘亲被我“绝世美女”这个词逗笑了,不过她只是轻笑了一下,娘亲的笑总是很短暂,我多么希望她能多笑笑,因为娘亲一笑,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更明亮了。娘亲又叹了一口气,对着镜子喃喃地说:“红颜多薄命。”
娘亲喜欢叹气,她一叹气,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会回旋着低低的叹息声。我看着镜子里的娘亲,忍不住也叹了一口气,不解地问道:“红颜是红红的颜色吗,为什么红的颜色就要有薄薄的命?”
“红颜不是红红的颜色,红颜指的是美丽的女人。”娘亲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合了下来,真美,娘亲就是红颜吧?
一个我想了很久的问题冒出来,“娘亲,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姓赵,赵象哥哥也姓赵,为什么我姓步?”
娘亲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抬起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我,微笑了一下,“烟儿,因为你跟娘姓啊。”
我不再问,再问下去,娘亲又该伤心了,我没有爹爹,虽然我一直不在乎,娘亲也装着不在乎,可我知道她在乎。
娘亲的头发绾好了,露出宽而洁净的额头,她往云一样的头发里插上一支碧玉簪儿,这是娘亲唯一的首饰,她抚摸着我的脸,“烟儿,娘亲要到城里去,给张大人家送昨天绣好的枕套和被面,你在家要乖乖的,别乱跑。”
“娘亲,我想再看看你绣的牡丹花,看着那些花儿,我都能闻到花香呢。”我撒着娇。
“好烟儿,娘亲已经把它们包好了,你已经看了很多遍了。娘亲回来还要给李员外家的二小姐绣嫁妆用的东西呢,到时你再看个够好不好?”娘亲站起来,穿上藕色的襦裙,拿上包袱,摸着我的头发,“娘早去早回,你找赵象哥哥玩吧。”
“娘亲,你会不会给我绣嫁妆?”我跑到门口,依依不舍地对娘亲清丽的背影追问了一句。
娘亲停下来,回过头,对我笑笑。
整个世界的花都开了。
娘亲没回答我,轻快地远去了。长裙窄袖,好像是带着菊花清香的秋天的风把娘亲轻轻吹走似的,娘的身体就像杨花一样轻盈。
我满心欢喜地坐在门槛上,娘亲笑了,就是答应了,娘亲要亲手给我绣嫁妆!多么好啊。红枕套红被面,绣上红牡丹,再绣上两只粉蝴蝶。是我看着娘亲给别的小姐绣嫁妆的时候我梦想了多少回的事啊。我要跟娘一块儿绣我的嫁妆。
我正要悄悄地笑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大的事情,我要是有了美丽的嫁妆,我带着它们到哪里去呢,就是说,我的新郎倌是谁呀?
我托着腮,认真地想起这个问题来。
我把我认识的男孩在心里统统过了一遍,还是想不出一个头绪来。事实上,我认识的人太有限了,除了赵象哥哥都几乎没别的人了。
赵象哥哥很好,可是他是赵象哥哥呀,不能当我的新郎倌。
我的新郎倌应该是我不认识的人吧,如果现在就认识了,那是多么无趣的事呀,我想,我的新郞倌应该在我有难的时候忽然出现,把我救出来。
可是怎么才算有难呢,从树上摔下来,过桥时不小心掉到河里,算不算有难呢?
我本来要去找赵象哥哥玩的,可现在这重要的事把我绊住了,我倒一时不想去找他了。
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可以当我新郎倌的人,只好想象赵象哥哥是我的新郎倌。红衣服,红头盖,赵象哥哥还戴着红绸花,放鞭炮,喝喜酒,拜天地,拜父母,再对拜,多么好玩的游戏啊。
我回身跑进昏暗的屋子里,开始翻箱倒柜起来,我要找我以前偷偷绣的两条小手绢,那是我暗暗捡了娘亲给别人绣绣品时剩的两块最大的软缎,等娘不在家的时候,用娘的五彩丝线绣的。我把它们放在了最下面的箱子的底层里,平时轻易不翻出来看。
我满头大汗地挪着箱子,箱子是娘用煮过晒干的细柳枝编的,很漂亮很结实。我搬开上面的两个箱子,打开最大的箱子,轻手轻脚地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放在床上,都是一些漂亮的绸布衣服,还有轻纱做的外罩,我不知道为什么娘亲从来不穿这些美丽的衣裳,总是穿粗布做的衣服,娘亲要是穿上这些柔软的颜色鲜艳的衣裳,一定像个天上的仙女一样美丽,我一边搬,一边想象着娘亲穿上这些衣裳的样子。
我的手忽然停下来。眼睛定定地盯着那个用绿绸布包着的东西,我把它拿到床上,对着它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伸手一层一层地打开绿绸。
我屏住呼吸,慢慢掀开最后一层绿绸。
浅檀色的光泽柔和的琴板慢慢地露出来。
这是一个琵琶,我把它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琴身, 我受不了它的诱惑,手指在琴弦上很轻很轻地挑了一下,一个美妙的声音流了出来,很像小鸟快睡着时的呢喃声,我的身体感受到了琴身微微的颤动,那感觉奇妙极了,我忍不住又拨了一下,倾听着袅袅不绝的琴声,感受着轻微的颤动,这嗡嗡的颤动直颤入我小小的心里去。
半年前,我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也这么随手轻轻地拨了两下。
在门外绣花的娘亲立刻跑进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娘亲跑得这么快过,也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表情这么激动过。娘亲苍白的颊边飞上了两朵晕红的花,她的眼睛闪亮得吓人,她把手中的活计一把扔在床上,劈手夺过我手中的琵琶,大声呵斥我,“烟儿,你在干什么!”
我被吓呆了,我不知道娘亲也会发脾气,娘亲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柔柔的弱弱的,喜欢叹气,笑也只是瞬间的光辉,说话的声音永远像踮起脚尖的风。
“以后不许你再动这个琵琶。”娘亲声音还是很大,她的神色很焦急。
我知道了这个美丽的东西叫琵琶,多么美丽的名字。可是娘亲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凶啊,我的眼珠子微微一转,泪水立即汪了上来。
娘亲看到我眼里含着的泪,心软了下来,把琵琶放在床上,把我抱起来,眼睛蒙蒙的看着我,“烟儿,你一辈子也不许动琵琶,知道吗。”
我不明白娘亲为什么不许我动琵琶,而且是一辈子不能动,可是我一向是个听话的乖囡囡,我带着泪花点点头,娘亲不让我动,一定是动了琵琶会不好,我听娘的话,不动就是了。
娘亲为我揩去眼泪,放下我,把琵琶用那块绿幽幽的像湖水一样的绸布细致地一层层裹好。把它放入了最底下的大箱子中。那个箱子有我的秘密,我绣的手绢就在最底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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