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萌芽》举办新概念作文大赛以来，韩寒、郭敬明、蔡骏、张悦然、李海洋……一批年轻的畅销书作家，在读者中产生了巨大号召力和影响力，掀起一股强劲的“萌芽飓风”，被称为“萌芽神话”。
    2007年，《萌芽》继韩寒、郭敬明、蔡骏、张悦然之后，重磅推出刘宇、夜X、王若虚、李东宇、浅草千叶子等明日之星，坚持其一贯的高品质和青春文学的权威性。
    《萌芽》鼓励年轻人不拘题材、不拘形式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
    本书从《萌芽》2007年度发表的200多万字的优秀作品中，精选出数十位作者的佳作，集中体现了《萌芽》在本年度原创青春文学方面的代表性和权威性。

    我爹
    我爹不会吞云吐雾。照着“晕车”的样子造个词来形容，就是“晕烟”。虽然他亦不胜酒力，却老爱拿黄汤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多半是人模人样出门，鬼模鬼样回来。在家里吐得四处污秽不说，还满嘴里净骂“狗娘养的“。境况再差些，随手抡你几个耳光你也只得当成天灾人祸，被冰雹砸了脸，隔夜全不作数了。他是什么都不能忍，但什么都能忘记的男人。
    说他劣迹斑斑绝不为过，“赌吃嫖饮”也难为他挣得齐全。就是这样的男人，给了我二分之一的生命和全部的灾难。
    他通常会在吃饱喝足后，半醉半醒地搂着我亲热地喊“囡囡……”，活像甜糯的上海男人。用胡子拉杂的下巴顶压着我额头，既温暖又闷热。不过他的确长得美男子一个。
    大约真的，我跟着爹捱挨过了四年。
    四年前，我娘离开了我爹，带走了家里所有钱。因为那些钱无一例外都是她挣的。爹在这场婚姻里面扮演的角色是纯粹的消费者。说难听一点，就是吃软饭的。我娘不仅要赚钱养家，还得给我爹零花钱拿出去风流。女人活到这份上还能像我娘一样优雅而隐忍，是不多见的。我对她所有的感情，要算敬佩占了最多。
    我爹贪赌，而且赌注越下越大，输了要翻本永远是继续赌下去的很充分的理由。于是渐渐的，家里开始有场子上的地痞流氓来要债。我娘是顾脸面的人，几百几千，甚至几万都摔出去息了事端。而我爹就是死性不改，仗着女人的经营，变本加厉地四处举债。
    起初一年，我娘什么都顶着。她一肩担着一家老小，却依旧妆容精致，笑颜迎人。娘是那种即使被谁啐了一口，还能从容不迫地扯出纸巾给人家擦嘴的女子。永远沉着，淡定。虽然她细密的粉底下面已是一张被时间侵蚀得面目全非的脸，有着扭曲的笑，以及触目惊心的纹路。然而从她的眼神里面舒展出来的，却铮铮是对劫难最大的蔑视。
    娘的感情向来很微漠，待我亦如此。她愿意花不菲的代价给我买最好的裙子穿，找最好的老师教我画画……但是她从来不拥抱我，更不会亲吻我。即使我无缘无由遭了爹打，娘也不显得十分心疼。她总是喜欢往我枕头下面塞一张印着毛主席头像的纸币！为我掖好被子，然后转身退出去。我一心地惦念着大白兔奶糖，眼泪没干就睡着了，久而久之，就龋齿了。
    我想，那天娘是真的想一走了之了。所以她用了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带了男人回家，在我爹的床上偷情。那个男人的车就明目张胆地停在我家大门口，这分明是蓄谋已久的挑衅。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就理所当然了，我爹揪着我娘的头发把她拖到地下，娘踉跄地爬起来，笔挺地站在爹面前不屑地瞥过一眼，轻描淡写的。不知咋的，爹居然不做声了。一种失措的表情一直持续到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了一个颤抖的“滚”字。没有任何纠缠，我想是因为从不曾相爱。娘捋几下头发，齐整了就跟着那个男人穿着睡衣下褛，开门，上车。左邻右舍，三姑六婆，早在我家门口扎成了人堆，端着红花大碗唏嘘一片。后来我才知道，没有一张嘴咒过我娘。
    一个女人被丈夫捉奸在床，却没有人咒骂她。那么就自然很明白了，她男人根本不配拥有她。即使算不上十恶不赦，也八成够得上恶贯满盈了。
    娘临走时没有泪眼婆娑，没有对我恋恋难舍，没有扯紧我的衣角不放。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她的背影铿锵又决绝。用“扬长而去”来形容是不确切的，但是娘离去的方式着实让我很觉心痛。仿佛是被一把很钝的匕首刺出了很笨的伤口。参差不齐，流脓，淌血。
    车启动的瞬间我朝相反的方向奔去。我怕，怕娘不认我，怕爹又要打我。跑一段走一段，我就回去瞄几眼。然后天也黑了，雨也落了，我也停下了。我站在暗恋的男生所在的中学门口，看着他的教室里亮着突兀的橘色灯光，有一点点温暖。不觉得过了多久，下夜自习的铃就响了。我艰难地挪动起发麻的双脚，硬着头皮朝回家的路移去。我想爹会打断我的腿，可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雨脚似乎稀疏了，我身上也早已经没有一处不湿。到家门口，整个人都在打颤，脚底起了飘似的。却隐约看见一个男人顶抖的肩膀，抽搐的面部肌肉，微弱的呜咽……然后爹的巴掌似乎扑面而来，再然后我就没知觉了。第二天中午醒过来，爹就枕在我的床沿上，睡得很死。那次倒是相安无事。
    办离婚期间爹的情绪一直很稳定。是一种极不正常的冷净。所以我心里很怕。
    娘到学校找过我一次，说要带我去深圳。我怯生生看了娘一眼，什么也没应。几天后娘果真就去了深圳，我被判给了爹。娘给我留了一张存五万块的长城卡，只是两天后就给爹输得精光。我哭得比什么时候都难过。爹狠狠甩了我两个耳光，“狗娘养的，哭你娘的钱哭个屁啊。”可是半夜我听到爹也哭了，起初以为是撞见鬼。后来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男人只能躲在漆黑的掩护下流泪，其实真的很可怜。那年我十三岁。
    我是七月生的。我一直以为就是这个注定了我的命运的多舛和悲剧性。
    七月有最冗长的假期，娘寄了机票给我。我几乎没有多考虑，翻出户口簿，拎了深色的帆布包就直奔长途汽车站。未经过爹的同意，我第一次逃离了这座将我囚禁了十七年的江南小城。在南京独自登上飞往深圳的航班。
    娘到机场接我。我们之间依旧没有亲热的招呼方式。娘驱车吧我带回她的单身公寓，她四年来一直一个人过。我开始怀疑当初那个奸夫也许可悲到只是娘借来演了一场戏而已。娘是商人，目的永远很明确，手段永远超乎我的想像。现在没有爹的干涉，扯她的后腿，娘的事业愈加如鱼得水。她一向可以在众多男人之间周旋，因为她强悍，不需要婚姻的庇护。
    娘领我去最高档的法国餐厅吃东西，一口气在淑女屋给我买了四套衣裙，又到周大福挑了一条昂贵的铂金项链作为我的十七岁生日礼物。这些，爹应该一辈子都给不了我。项链的吊坠是一把精巧的锁，宿命的锁。她让我最快地想到我爹。我跟娘要了电话打给爹，我说我在娘这里。愣了两秒钟那一头开始陈词滥调地骂：“狗娘养的，你生日都死到外面乱跑……”我立马挂了，不动声色。其实娘很清楚爹能拿来骂我的也不外乎那几句。
    晚上陪娘睡。她突然跟我说起了很久以前事情，我毫无准备。她解释了为什么当初选择嫁给爹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吊城角落”的失业男人。为的是他受过大痛，也许更懂得珍惜。
    爹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很爱的女人，为他怀了孩子。临结婚了爹和她拌嘴，脾气坏，说话太失分寸，触怒了那女人。
    冲动之下，女人索性回娘家喝了一整瓶乐果，一尸两命。后来我爹死活把女人从她娘家抱回自家祖坟，亲手埋了。无只字块碑，却死守着她睡了七夜……
    我能想像她一扬脖子，那种宁为玉碎的决绝。可是爹在那以后的一蹶不振，甘心堕落难道完全因为深陷于自责和想念的纠缠之中吗？而娘的嫁也仅仅是如此一个纯粹的理由吗？他们都有刻骨铭心的往事吧，只是他们不说，我也没问。
    娘睡着了，柔软而规律地呼吸。我睁着眼睛呆在黑暗里。穿娘的真丝睡衣，清冷寂寞的质地远不如奶奶给缝的棉布筒裙穿来踏实。
    我在黑暗中看见爹的眼泪，他又喝醉了，倒在脏乎乎的地板上说胡话，然后倾吐一气，然后泪流满面，然后栽进睡眠。他觉得冷，觉得气味难闻，觉得寂寞，但是没有余力反抗……
    天亮了，我的枕边湿透一片。我说我要回去。娘没有挽留，送我到机场。又塞给我一张信用卡。我没有回头看娘，也许不忍，也许不想。爹会在家里等我。
    晚上到家，迎接我的仅仅是一片狼籍。没有爹在，只有腐臭的气味，掺着酒气。我扔下包开始清理。似乎又理解了娘的付出和收回，及时转身。而对一意孤行的男人，唯一能够做的也许只是比他更一意孤行。
    爹回来了，搂着一个女人。她进门时略微皱了皱眉，不经意捏住了鼻子，目光在我通身上流走。爹只淡淡解释了一句“我囡囡”，仿佛不带任何的感情。然后他们毫不避讳地打情骂俏，上楼去上床。我突然觉得很累，窝进沙发里，却闻到了一股霉变的味道，正是娘的香水味。我一下子吐了出来。“今天爹赢钱了吧……”我想着。转眼天又亮了。
    夏天结束了，我住进学校的宿舍。三个女生一间房，不挤也不宽敞，不闹也不寂寞。对我而言最大的意义在于：不必每天都面对一张醉生梦死的男人的脸，还要厌恶地提醒自己，那个行尸走肉的男人就是我爹。
    在教室里，我被要求坐在上个吃粉笔灰最方便的位子上，努力念书。我憧憬着无波无澜的日子可以过得长一点，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很快，心无旁骛的日子草草收场。因为我亲眼看到了最无法接受的画面，更没有料到之前的戏言居然一语成谶。言，他那么轻易地恋爱了。而我为此换了一种不寂寞的方式流眼泪，歇斯底里地。
    我一反常态的不安静吓倒了班主任，她在拼了命也从我嘴里撬不出东西的情况下，联系了我爹。然后他赶过来仍然不清醒，衣衫不整，只是说话还算收敛，耳光还是掴了来，没有给我留任何余地。我终于止住了眼泪，落荒而逃。不再管身后发生的一切。
    我去了电影院。最难过的时候，我总是想要找到一个可以看不见白天黑夜的地方安慰自己。电影散场之前我豁然顿悟：原来诺言早就被许下诺言的人忘记了，我一直揣在心口的只是一张面值诱人的空头支票。
    笑！
    我清醒地回去学校。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愿意帮我收拾残局。尽管我需要做到的只是“横眉冷对千夫指、千夫嘲”。
    那以后我没有再回家，没有再跟爹说过话。
    娘给我足够的零花钱，快递过来好看的衣服鞋子，包括她所知道的我喜欢的书籍。小姑也会每周来学校送奶奶做的点心或者水果，每个月把我爹给的三百块钱生活费带来，还会说一大通我根本不希望知道的关于爹的事情。小姑是不识眉眼的女人，所以善良又脆弱，也幸福。而我恰恰最缺乏这样的美德。我很记仇，已经不要再原谅爹。
    小姑讲她小时候给爷爷打得血肉模糊，就一直在想，长大了绝对不会再理他，也不养他……现在，小姑反而是最孝顺的孩子。她跟我说：“当我们成熟了，就会有成熟的想法。”我不能立刻下判断，这些日积月累的怨恨真的有一天可以一笔勾销吗？虽然是父女。
    前两天小姑跑到学校找我，说我爹出事了。才开口就有哽咽，话也说不清。我说姑你别哭，慢慢说。我想可能很严重，但当时心里就是没有觉得痛，甚至没有觉得很在意。只觉得自己的淡漠让自己感到害怕。姑说我爹住院了，做了检查，脾跟肺都有问题。说他是给场子里的渣子们打了，还有好几处外伤。我说知道了。居然在心里面可以当作爹是咎由自取，事实上也是这样的，但作为女儿是没有资格这样想的。姑让我尽量去医院看看爹，我冷冷地说：“别恼他骂人反倒费了力气。不见更好。”然后回到座位开始上第一堂夜自习。一贯的姿势，像鸵鸟一样埋着头做练习。这是老师喜欢看到的姿势，也是我自以为可以天荒地老的一个姿势。因为觉得安全。一直到放学的铃声敲响，我不紧不慢地收拾了很久，最后只拿着空的帆布包走出教室。我还是没想走往可以出校门的方向，而是径直回了宿舍。那一晚觉得很累，但是无梦。好像熬夜后走在秋天清晨的街道，昏暗中的空白一片。
    小姑游发短信说爹真的很危险，让我务必过去一趟。看信息的时候我在上班主任的课，心里略微颤抖了几下。然后花很多的时间一边镇定自己一边考虑，到底要不要去。走神太远了吧，被老师喊起来回答问题。我站着，愣了似乎很久，丢下一句“老师，对不起”，冲向了昨晚毅然没有选择的那个方向。
    到医院，在住院部九楼看见爹躺在重伤病房9408号床铺上。一个人，闭着眼睛。我咬着拳头拼命忍，眼泪终于还是抑制不住，潸然而下。我动作很轻很小心地走过去，枕在床沿上。大概的确是什么都忘记了，好不容易一直恨着的东西都不知道哪去了。据姑说爹醒过来时我睡着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如此安静地相处。再轮到醒的时候爹又睡着了，姿势跟之前丝毫不差。我看了姑的手表，决定先回去上夜自习。我说下了夜自习过去陪爹。爹突然醒了，开口说话：“死丫头，晚上十点多没车了，再说我又不要你陪……其实我做检查的时候憋气的，片子上才有一块阴影……我不会让丫的孙子们好过……坑到多的钱也好给你这个月多一点生活费……”我全部的惊讶没有一点点写在脸上，一时根本分辨不了，是厌恶更多还是心酸更多。我没说什么，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物理老头子叫嚣了一个多钟头的精髓，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也没空庆幸他没有注意到我“出远差”。熬到放学，权衡一番还是决定回去睡觉。走了几步，在熄灭的路灯下看到言忘情地吻着他的女朋友。无奈前路被堵住，我只好扭头回走。腿好像灌了铅似的，越走越慢，因为沉重得抬不起了。天又突然哭了，算不上磅礴也并不温柔的雨点肆意砸下来，我也顺理成章地啜泣。
    前方，黑暗，雨水，眼泪鼻涕，没有第二个人。我有点害怕，越走越快，去医院，爹在等我……恍惚间飞过去一个身影，从我身边一晃而过，最熟悉的气息，庆幸我们都没有把彼此看清楚。
    那年，我们……
    那年，我们总是在教室门前玩耍，互相交谈、吵闹。我们都总是窔遗忘，或许是遗忘了对方的双眼、容貌，或许是对方的名字。那年，我们都很无知，仿佛就是懵懵懂懂地过着一年又一年，我们总是笑着，因为任何事物都好像离我们很远，面我们都不懂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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