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卷37-15【赠程处士】王绩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不如高枕枕,时取醉消愁。说到王绩,在唐代诗人中,他的名头并不甚响。远不如他侄孙王勃更广为人知。不过,后世公认王绩乃是五言律诗的奠基人,扭转齐梁余风,开创唐诗的辉煌乐章就是从他那几缕清音开始的。正如二月时料峭寒风中的迎春花一般,虽不是十分娇艳可人,却预示着万紫千红的到来。《唐诗鉴赏词典》中选了王绩的《野望》《秋夜喜遇王处士》这样两首诗,固然也称得上是佳作,但我想如果让王绩先生自己来选的话,未必就完全认同这两首诗是他的代表作。因为王绩的为人相当狂放无忌,这两首诗虽然也充满隐逸的色彩,却无法体现出放歌山野、指天笑骂的王绩。王绩在隋朝时做过秘书省正字,后来又做过六合丞,都是没有什么实权的小官,而且后来因嗜酒误事,连这九品芝麻官也做不成了。改朝换代后,变成了李唐的天下,朝廷征召前朝官员,王绩又当了门下省待诏。其弟王静问他当待诏感觉如何?王绩愁眉苦脸地说:“当待诏很烦人,要不是图那三升好酒,我早不干了。”原来,按当时的规定,待诏一天可发给三升酒。唐代官员的“工资”,常以实物形式发放,发酒发肉发丝绸,甚至还有胭脂香粉等化妆品。这不是开玩笑,江湖夜雨是有证据的,刘禹锡《代谢历日面脂口脂表》中就说:“赐臣墨诏及贞元十七年新历一轴、腊日面脂、口脂、红雪、紫雪并金花银合二。”就是说除赐给刘禹锡皇上亲笔的诏书外,还有一幅“挂历”(贞元十七年新历一轴),并金花银盒盛着的化妆品多种,当然这化妆品不是给老刘使的,老刘并非东方不败,用不着这些,这是赏给其妻妾家眷的。王绩对化妆品想必也不感兴趣,他最嗜酒,所以他当官的唯一动力就是等着发酒。后来王绩的上司陈叔达,特意照顾他,给加到一斗,一时传为佳话,人们称王绩为“斗酒学士”。到了贞观初年,王绩听说任太乐署史的焦革善酿酒,于是要求改任太乐丞。一般官场人士,都是求升职晋级,而王绩求官的动机却“很傻很天真”——不在官而在酒。后来焦氏夫妇相继去世,王绩当官的动力完全丧失,于是干脆就弃官还乡了。回乡后,精研酿酒技术,撰《酒经》《酒谱》各一卷。可惜这两本书都早已失传了,假如哪天有某公司销售一种酒,打出人家王绩《酒经》的名头,大家千万别信。王绩在《新唐书》中被收入《隐逸传》,据称王绩只读三本书:《周易》《老子》《庄子》,其他书一概不读。我觉得,其他书未必王绩就一眼不看,只是他看不上罢了。王绩的哥哥王通是大儒,在黄河至汾河间,聚徒讲学,名传四方。而王绩却不拘礼法,对儒学那一套嗤之以鼻。王绩丢官后,乡间愚民曾嘲笑他。他写了一篇文章说,有两匹马,一匹“朱鬣白毳,龙骼凤臆,骤驰如舞”,于是主人喜欢它,天天让它拉车,狂奔,最终活活累死;另一匹却“重头昂尾,驼颈貉膝,踶啮善蹶”,主人生气,将它弃之荒野,倒得以“终年而肥”。这番理论明显是深得老庄精髓的。所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有用”没有“无用”好,王绩算是身体力行者。所以,充分了解王绩的个性后,我觉得本篇这首诗更能代表王绩的心声。我们来品味一下这首诗:此诗劈头就来了一句:“百年长扰扰”,何为“扰扰”?就是那些烦心的尘俗之事。依江湖夜雨看,就是一天到晚谋职谋财,求名求利,奔波劳碌,心多牵挂。佛经云:“众生扰扰,其苦无量。”凡俗之士,或富或贫,但谁不是“世中扰扰之人”?读罢此旬,但觉山穷水尽,凄云惨雾,这人生百年就如此而过?然而,正如书法中讲究用笔时欲右先左,欲下先上一样,王绩笔锋一转,诗意又柳暗花明:“万事悉悠悠。”这纷纷扰扰的诸般琐事,在王绩看来,却总能从容看待,悠然以对。“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一般人看到日光匆匆,急如逝水,总会感叹人生苦短,岁月无情。但是道家思想却并不这样看,他们讲究顺其自然。日光落,咱也拦不住,河水流,咱也留不住,万事有生必有死,有荣必有枯,不用强求,也不用烦恼。所以,日光就随意让它落,河水就任意让它流,皱纹上了额头,白霜染上了双鬓,也照样乐呵呵的。因为这都是自然的过程,拒绝不了,也不用去逃避和畏惧。“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姬旦”就是儒学中奉为圣明的周公。孔子就是周公的忠实粉丝,“读孔孟书,知周公礼”,是旧时很常见的“口号”。而此句中,王绩却对周孔二圣人直呼其名,如唤奴仆儿孙一般,相当不尊重。还说他们为诗书礼乐所桎梏,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对儒家礼教的讽刺是极为尖刻的。在我们今天,周孔二圣早在文革中被斗倒批臭,无复当年的威风,但在王绩那个时代,敢说这样的话,是相当了不起的。《倚天屠龙记》中的金毛狮王谢逊发起狂来曾“从老天骂起,直骂到西方佛祖,东海观音,天上玉皇,地下阎罗,再自三皇五帝骂起,尧舜禹汤,秦皇唐宗,文则孔孟,武则关岳,不论哪一个大圣贤大英雄,全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而王绩这两句,虽不似谢逊那样疯狂偏激,但在那些中规中矩的儒生们看来,也是语惊四座,相当狂诞的了。不受儒家礼教拘束的王绩,自然是一派悠哉悠哉的心怀——“不如高枕枕,时取醉消愁”。俗话说“高枕无忧”,然而,沉酣的香梦,无忧无烦的好睡,却也并非人人都能轻易得到的。正所谓“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心中无刻不在算计,心中也无刻不在烦恼。在物质生活极度丰裕的今天,虽然在衣食住行上比古人强了不知多少倍,但我们的快乐却未必成倍增加。现代社会的高效率快节奏,让我们即便是出有宝马,食有鲍鱼,却免不了始终担负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从而时时产生焦虑和不安。而读一读王绩这首诗,心胸却可以为之一阔,如饮醇酒,不觉而醉,欣然忘忧。至于为何这首诗流传不广,我觉得是这样两个原因:旧时,人们推崇儒学,王绩这首诗里的“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之句,在当时实在是太过离经叛道的刺眼文字,远不如“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野望》诗中句)更符合中庸之道;而后世文人,一方面因循前人,另一方面也有人觉得此诗过于“消极”,所以新的唐诗选本中也少见此诗。王绩这首诗就这样被忽略了,沉在《全唐诗》的浩瀚海洋中,一睡就是千年。不知身是无根物,蔽月遮星作万端意味深长的讽喻之作卷66-14【云】郭震聚散虚空去复还,野人闲处倚筇看。不知身是无根物,蔽月遮星作万端。郭震的诗集中,称得上“招牌菜”的是他这首《宝剑篇》: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漂沦古狱边。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这首诗写得神采飞扬,充满剑芒一般的锋锐之气,无疑是篇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很多诗词选本中都选有。这郭震文武全才,十八岁时就顺利中举,可谓少年得志,很是难得。反观王维这样的大才子,十九岁第一次应试时还落第呢,直到二十岁时走了玉真公主的后门,才得以中举。郭震中举后,按当时的制度,先从基层干起,于是他被委派到通泉当县尉,然而,年少气盛的郭震,他干的事可有点无法无天,为了多搞些钱来应酬宾客朋友,竟然自己私铸铜钱(这相当于印伪钞),并且私下掠卖人口,这还了得!女皇武则天知道了此事后,召他要治罪,但一看郭震这小伙相貌堂堂,比现在的“快男”帅多了,女皇的心就软了下来。郭震趁机献上《宝剑篇》,得到武则天的夸奖,不但不治罪,反而因祸得福,从此官运亨通,仕路青云直上,直做到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封代国公,可谓荣极一时。但有道是“盛极而衰,物极必反”,郭震的好日子此时也到头了,唐玄宗登基后,在骊山下讲武(即军事演习),以郭震旗下兵士军容不整为由,将他罢官流放新州。不久郭震就郁郁而死。其实“军容不整”云云只是借口罢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郭震是武周时的旧人,唐玄宗当然不喜欢他。郭震此人,在初唐诗坛上并不十分知名,但他的诗还是相当不错的。除了《宝剑篇》外,郭震的很多诗作,都是颇有些滋味的。这首题为《云》的小诗,流畅通俗,并无多少生涩的典故。但是却喻意深刻,发人深思。这首诗说:云彩在虚空中聚来散去,山野之人(也许就是诗人自许)倚着竹杖悠然而观,他轻蔑地哂笑,这些云彩不知道自己是飘浮无根的东西,却作张作致,弄出许多姿态来遮住皓月明星。不难看出,这是一首讽喻诗,也可以说是一首哲理诗。《红楼梦》第三十八回“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一章中,曾说写诗时“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郭震的这首诗,可谓当之无愧。不过,有人说“诗忌说理”,是说在诗中讲道理,很容易枯燥生硬,失去了诗歌中独有的浪漫雅致的味道。但事无绝对,有不少好诗,既写景写情,又说理论道,鱼与熊掌得兼,堪称极品。本诗应该说就处理得相当不错。至于这首诗,是在讽刺什么人呢?有人说是因武则天任用酷吏,胡乱封官,一千小人如来俊臣之类上窜下跳,只手遮天,弄得朝中乌烟瘴气,因此郭震才有感而发,这种说法颇有几分道理。然而究竟是何种情况下,针对何人而写,我们已无从考证。但是,郭震这首诗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时代,历代喧嚣一时、横行一时的跳梁小丑们,我们都可以送他们这两句——“不知身是无根物,蔽月遮星作万端。”其实也未必全用于政坛上的人物,文坛上也有很多知识浅薄,写的东西漏洞百出的“菊花教主”“美女作家”“点击率之王”之类的在兴风作浪,倒是风光得很,将这两句送之,也十分贴切。郭震集中此类诗,还有不少,我们再看两首:卷66-15[野井]纵无吸引味清澄,冷浸寒空月一轮。凿处若教当要路,为君常济往来人。诗中大意是说,这口野井并不在人来人往的交通要道上,因此少人问津,辜负了一眼好水。明显是以野井为喻,大有怀才不遇之感。我们知道求人引见,常用“汲引”一词,这首诗应该说形容得非常巧妙。卷66-12【萤】秋风凛凛月依依,飞过高梧影里时。暗处若教同众类,世间争得有人知。这首诗以流萤为喻,也写得相当精巧深刻。这句“暗处若教同众类,世间争得有人知”,一派自负之感,萤火虽微,却不同于俗虫,就算在暗处,也终会被人看到。江湖夜雨猜测,这极有可能是郭震尚未得到武则天赏识前的作品。像郭震这样的人物,是不会久居久下的,在大唐的盛世里,他成了一代名臣,而如果在乱世,他很有可能成为乱世枭雄而称霸一方,犹如五代时的郭威等人。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千里共婵娟的愿望也会落空卷61—24【中秋月二首】(其二)李峤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这首小诗,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文章四友”之一的李峤所作。在当时,“文章四友”的名气是远远大干“初唐四杰”的。所谓“文章四友”,是指这样几位:杜审言、苏味道、李峤、崔融。这几个人,经常为朝廷书写诏策,官样文字玩得特别精熟。像李峤,官名比诗名大,两唐书的传记中,他不在“文苑”或“儒林”类里,而在名臣之类。其实大凡文人,都是抱着“学而优则仕”的心态来读书的,所以在“诗人”和“名臣”之间做选择题的话,多半都是宁可选择后者的。就算在今天,也是如此,当版主的吸引力能比得上当市长吗?“文章四友”的品格历来为人诟病,李峤在其中还算比较好点的,酷吏来俊臣曾捏造罪名想除掉当时的名臣狄仁杰等,当时武则天令李峤与大理少卿张德裕、侍御史刘宪去复核此案,张、刘两人不敢得罪杀人魔王来俊臣,凡事唯唯诺诺。李峤却刚正不阿,说道:“岂有知其枉滥而不为申明哉!”又劝服了张、刘二人,一起写奏章替狄仁杰翻案,这才保全了狄公的性命。不过李峤后来的作为也有不光彩的地方,张宗昌、张易之这两个武则天的男宠权势熏天,武则天宠爱他们,让他们主持《三教珠英》这项“文化工程”,李峤不免和他们关系非常密切,于是后来也被算作二张一党,贬官倒还罢了,一世清名也因此大受影响。对于李峤的诗,江湖夜雨不是很喜欢,李峤先生可能是写朝廷公文写出职业病来了,诗句中也拿着架子,透着一股官气。李峤有一组“单字诗”,以“日”“月”“星”“风”“云”之类为题,共一百二十首,全是五律,规模也算十分宏大。然而,李峤写得很是乏味,试举一首如下:卷59-2【月】李峤桂满三五夕,奠开二八时。清辉飞鹊鉴,新影学蛾眉。皎洁临疏牖,玲珑鉴薄帷。愿言从爱客,清夜幸同嬉。这样的诗,一味推砌典故,虽是闲情逸致的题目,却是应制诗的口吻。对此,前人就有评论,说李峤:“诗多咏物之作,凡天文地理,禽鱼花草及文具什物,无不入诗,惜少情趣。”说得十分中肯。然而,李峤毕竟还是有几分才气的,他的诗也有不俗之作。本篇选的这首小诗就意境深远,耐人寻味。中秋的明月高挂天空,有人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古人不像我们,想念友人情人时,一个电话一条短信,就可以互通情谊。而古人分离之后,却是音书渺渺,如同隔世。正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之日,本当团圆欢聚,但远隔山水的人们却只能对月遥思,来换得一点心理上的安慰。而较之别人,李峤却更多了一层忧虑,圆月跃上寒空,都说此时此刻四海相同,但千里之外却难免会有风有雨,从而连月亮也看不到,连这千里共明月的愿望也将无法实现。而且,这“雨兼风”也隐喻着现实中的波折风雨,从这寥寥二十字中,不难读出李峤焦首煎心的挂念,以及对世事难料、祸福难言的忧虑,实在是首意味深长的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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