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涂自强耳边,夹杂其中的笑也轰隆隆地过去,响亮且欢悦。涂自强原本有些痛得紧紧的心,竞被这声音舒缓下来。
这天夜里,一家人都高兴,且睡不着觉。父亲一向呆板的面孔,也活动起来。嘴角边似漫出笑意,又似不是。母亲慌张地进出,不知忙些什么。
忙时晕了头,就转到案前,给摆在上面的观音菩萨拜上几拜,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上几句,仿佛让自己清醒一点。四爹爹领了远亲近邻几个过来祝贺,连村长也走了老远的路赶过来。录取通知书便在这些黑糙的手上传来传去。
一伙子七嘴八舌地又坐了许久。
涂自强没有加入谈话,他只是静坐一边。劣质烟雾呛得母亲连连咳嗽,她的眼睛被灶火熏得早已浑浊,见烟淌泪。直到夜静得狗都懒得叫了,此时人们才一个一个高声地咳着离开。
这晚的涂自强也久睡不着。他有许多的高兴,但也不尽然。月光从屋顶亮窗漏下,很淡却很晃眼。采药的脸和诗便都在那片光亮处游走,没有言语,只是静走,仿佛鬼魂。涂自强迫使自己闭上眼睛。这鬼魂便越过他眼皮,浮在暗中,继续晃荡,然后随他入梦。涂自强只见自己一步一步地随着鬼魂,然后抵达一处沙漠。沙漠了无边际,亦了无一人。他不知他追随着谁,只知剩他一人在苦苦挣扎。挣扎到脱力,连路都走不了,于是爬。
爬去爬来,他亦不知自己要爬向哪里。蓦然间,身边有驼铃来去,清脆嘹亮。
人们皆抬头走路,笑声夹在铃声里,全然不觉有他存在。他也就低头不看,努力地在他们脚边爬着,骆驼蹄几次都踩到他。他痛得嗷嗷叫唤,叫喊压不住驼铃里的笑,自是无人听见。就这样,他把天色爬出了朦胧。亮窗里的光变得明亮,然后发热,热气落在他的身上。莫名中他就醒了。揉眼时,恍然还在爬。并在身后爬出一行字,每一字都很清晰,浮在黄沙上。风刮得呜呜作响,竞未吹散它们。涂自强看得很清楚,字有九个: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
太阳升得老高。涂自强走出屋门。母亲正喂猪。
猪是前几月才去镇上抓回的。母亲说,看,小黑长得多肥呀。小花前阵子瘦,现在又回过阳来,见天长肉。等你从大学放假回,它两个,哪个肥就杀哪个。
涂自强自上中学,家里就没让他喂猪。他想接过饲料,母亲却避开身子,说这个活儿哪能让你做?又说,我煎了面饼,放了鸡蛋,是今早上家里的鸡特意为你下的。
涂自强很少起得如此晚,他说,妈你怎么不叫我起?母亲笑道,我就是想让你睡哩,难得我儿好生睡个安神觉。
涂自强便跟母亲搭讪,有一句没一句。母亲执意赶他进屋吃饭,涂自强只好随她。面饼搁在灶台上,涂自强便坐在灶前的木椅上嚼面饼。炉灶还热着,柴火似乎未曾灭尽,还有几星在漆黑的炉膛里闪。那个梦竟在此时又浮了出来。平常睡醒,梦都会忘得干净,可这一次却记得整个过程。
涂自强不解其故。又想,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会在沙漠里?何故我不是站着走而是在爬?好孤单好落魄的样子?涂自强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原有两兄一姐。姐姐十六岁时,跟人外出打工,从此了无音讯,连一个字都没有寄回。村里其他打工的人,都说没见过她,涂自强的母亲不知何处去找,便只每年在她生日那天,下一碗面,一家人闷闷地吃,边吃边叹,说人怕是没了。而两个哥哥,一个痴呆,没满七岁就死掉了。另一个倒是长成了人,在姐姐跟人出去打工那年,也跟村里人去到山西挖煤。早几年还带钱回家,后又捎信说在外面找下媳妇。
媳妇也没带回来过,再后来就没了声息。山西有人带来口信,说是死在煤井下了。他在山西哪里,又在哪口井挖煤,家里无从知晓。涂自强曾想去找,被母亲拦下。母亲说,上哪找?再把你丢了咋办?这就是他的命。家里就指望你了,你还是好好读书吧。父亲本就是个闷人,没了两儿一女,他更是一天难说一句话。除了在山脚种土豆,再或进山打柴,涂自强没见他做过别的事。十年时间,哥姐连续出事,父亲仍是进山打柴刨土豆地,眼泪都没见流,谁也不知他心里的想。母亲说,他会想啥?他什么都不会想。他脑袋是空的。再说了,想又有什么用?母亲说时,眼泪哗哗地往下垮。她的眼被灶柴长年熏得管不住眼泪。垮了一阵,便自家用衣袖把脸一抹,说就是这个命吧,好在还有强伢。
那一年涂自强上了高中。
涂自强从父亲和母亲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责任。他心知父母心里千痛万痛,能够扛下来,就是心里还有盼。他就是他们的那个盼。明白了这个,涂自强每天早起,都在心里对自己说,涂自强,你不可让爹妈失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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