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背着铺盖卷,揣着红宝书,在卡车上摇了一天一夜,又走了大半天 土路,就走到了牛尻子。牛尻子是村庄的名字。一条沟从土塬上切下去,土塬就鼓了起来,远看像牛撅起的屁股。村庄 在土塬跟前,所以叫牛尻子。闹红海洋的时候,村庄改了名,叫红旗生产队。有人提过反对意见,说,叫红旗不好,过去是牛尻子,现在叫红旗,难道让红旗往牛尻子里插?有 人附和说对对对,红旗再没地方插也不能插在牛尻子上。这话听起来有道理,却不知为什么没被采纳,还是叫了红旗。他们是从省城来的。他们从学校的教室里冲上街道,呼口号散发传单,给老师戴纸糊的帽子游行,然后,他们被装上了卡车,上山下乡了。他们是 第一批。他们都很自愿。他们一路上唱着歌。唱“我们走在大路上高举红旗向太阳”。唱“什么 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们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 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他们唱渴了就喝水壶里的水。他们都挎着一 个军用水壶。还有人戴着那种黄色的军帽。还有毛主席像章。有人把像章别 在胸膛那里,有人别在军帽卜。安达的毛主席像章是别在胸膛那里的。他们闻到了一股泥土的气味。他们不唱歌了,都抽着鼻子。他们说好闻 死了好闻死了。安达也闻到了,也抽着鼻子。他没说好闻死了好闻死了,只是抽着鼻子。他想把心掏出来,放在那种满是泥土味道的空气里。他知道心是掏不出来 的,心不是那种想掏就能掏出来的东西、,但他还是想掏。那时候,所有的 人都有掏心捧心的冲动,也经常说掏心捧心这样的话,说得很容易。他们动 不动就要把他们的心掏出来捧出去献给红太阳毛主席,好像毛主席很喜欢看 他们那一团肉乎乎的东西一样。到村口了。他们没有看见欢迎的锣鼓队。他们以为走错了地方。他们都 看着安达。没错,是牛尻子,红旗生产队。生产队长郭茂林蹲在村口的塄坎上等候 他们多时了。郭茂林说:“你们在找欢迎的锣鼓队是不是?没有。我没弄。” 郭茂林扔掉手指头上的烟卷屁股,从塄坎七走下来,伸出一只粗大的手。他说:“谁是你们的头儿,先握个手。” 安达把手递过去,说:“我叫安达。” 郭茂林说:“噢噢。”他握住安达的手摇了几下。“多大了?” “二十。” “噢噢,还有谁?” “还有大水。” “噢噢,那就和你也握一下。” 郭茂林握住大水的手也摇了几下,然后看着他们中间的几个女知青。“几个女娃娃小吧?” “林英和路远,十五岁。” “噢噢。女娃娃的手就不握了。” 郭茂林把手背了起来,拉平了脸。他咳了一声,把一口痰吐了出去,“啪”一声,砸在了塄坎上,结实有力,使人感到他不仅有权有威,底气也很 足。知青们立刻肃然起敬了。他们站直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而前的这 位中年农民。他们感到他有重要的话要给他们说。“本来要组织个锣鼓队的,想了想又算屎了。先给你们上一堂课,行不 行?要是行,咱就去你们的院子。” 郭茂林口齿清晰,说得一板一眼。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们想象过很多种进村时的情景,热烈的,温暖的,亲切的,甚至流泪的情景也想到了,唯独没想到眼前的这种情景。郭茂林又问了一句:“嗯?” 安达说:“我们就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的。我们听贫下中农的。” 郭茂林说:“这话我爱听。” 然后,他们跟着郭茂林,去了给他们准备好的院子。P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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