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鄙俗,多么下作!多么可怕的妒忌心理。这就是……你吗?
……刚进县中学的时候,他们几个乡巴佬有次溜进了校长办公室。那里面有个巨大的穿衣镜。他们轮流穿上校长的黄呢军大衣和大皮靴,在穿衣镜前装模作样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校长突然进来了,大家惶恐地垂下了头。他壮着胆说:“我们是头一次……”“是头一次这么清楚完整地看见自己,对吗?”老校长哈哈大笑,“我到四十岁上才头一次呢,把我吓了一大跳!”校长的慈祥和宽容他一辈子不能忘怀。但他真正听懂了校长的话,仅仅是现在。
今天,就是现在,他又看见了那面镜子。镜子里站着的,是他赤条条的灵魂。
这就是……你吗?改革家?
别,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什么改革家。我是个普通人。是时代,时代……
哈哈,胆怯了!你曾经是怎样目空一切啊。谁都不在话下,谁都没你高明。张口陈规陋习,闭口小农意识。可你那血管里流淌的是什么?是原子能?是激光束?是中子弹?
啊……啊……别装蒜了,其实你心里虚着呢,就像装神弄鬼的人总想躲开自己的影子。是,是的……你不过是个弄潮儿。你离开了潮头,离开了大家,你一个大钱不值!回来吧……回到大家中间,回到土地上来,大力士安泰!……回来吧,回来吧!烟似的雾阵从水层上升起,若即若离;放眼望去,对岸的码头和工厂的烟囱手拉手地在波涛上摇曳。几只渔船扯起了布篷,在霞光中不慌不忙地款款而行。而一艘巨大的油轮正引颈长嘶,轰然挺进。渐渐地,红日把大江煮沸了,波光点点,在水层上跳跃、滚动,恰似一只巨手轻轻抖动着一匹无比长大无比辉煌的锦缎。哦嗬——他张开臂膀跑着叫着扑进水中。微寒的江水托着他,任他仰卧浮沉,一任他去翻腾去肆虐。开始几天那种肌肉的僵硬感已经消失,他确信自己进入了良性循环。尽兴了,他才慢慢游回岸边,然后顺着沙滩走回来。孩子站在舢板边上等着他。
“你早啊。”他说。
“现在重新出发吗?”孩子显得很紧张。
他看着孩子,咬了一会儿嘴唇,“先吃点东西。”
于是他们开始咬冷馒头,谁也不吱声。
“师傅,你带我去吧。我划舢板跟着你。等你到地点了,你要真不收我……我保险不赖着你。”孩子似乎很冷静,但泪水却控制不住。他摸着孩子新剃的头,细长的脖子和精瘦的肩,心里好一阵难过。
“师傅!”那孩子又要下跪。“你听我说。”他推孩子一把,“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行!”孩子眼中放出光亮,“一百条都答应!”
“先念十年书再来找我,十年。”
“你拿我开胃哟,师傅?”孩子又来拉扯他。
可他站了起来,眼睛盯着江面。波光刺得他两眼眯缝起来,“我不骗你。你念了十年书,成了人,你就明白什么叫好汉了。而且……而且我根本不会什么武功。昨天我是瞎胡吹。”
“不信。我不信……”孩子的手垂下了,后退了两步,惊讶地瞪圆了眼。
“原谅我吧,小鬼。我是个不中用的人。而且有时还……还很混蛋。我也不打算再游下去了,今天就回家,现在就回家。”
愤怒的泪水从孩子变了形的眼眶中溢出来,“你,怕死了?……”
他怔住了。
孩子哆嗦的嘴唇里射出一连串脏话,然后抹着泪跑回江边,用肩顶开舢板,爬了上去。桨把在船舷上碰撞,发出咯咯嘎嘎的噪音。他抬起手还想喊句什么,但手臂又马上落下来,折了似的。不能犹豫,这回绝不犹豫!怕死?不,那样的死他不怕。那样去死,才是真正的胆小鬼。这你还不懂,孩子。人类的胆气是远不能用死亡去衡量的。
他走到水边,用脚蹬了蹬他的三脚架,又把折了的小旗杆重新绑好。他提起三脚架,用力将它抛入江中,三脚架在水面上打了个旋,然后轻盈地在波涛上一斜一倾地漂远。他看着,重重吁了一口气。
是的,他已不是争强好斗的小伙子了。他应当成熟起来。他也不去朝觐大海了,他本来就从大海中来。那是一个真正的海,一个积蓄了地球上最大能量的海。他要回到那里去。
不,这一趟也不能算白来。用七天时间摆脱一个漩涡,这效益还可以,从生命的角度看,不算长。
这一刻,脑子里又突然跳出一个奇特的念头。一定要找到这孩子,一定要培养这孩子,让他上中学,上大学,当博士!这孩子是个好样儿的,他比自己行。然后,然后将来有一天,他们再一起回到江边度过一夜,坐到这沙滩上,重新探讨艺高人胆大这句话。这句富有哲理的话。
一滴混浊的泪漫过他的面颊,在他沾满尘埃的脸上犁出了一条清晰的沟。他竟然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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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绍俊
曹征路将取景器瞄准地面那些蚁群一样的底层生活,以他自己特殊的方式狙击了戏说文化。
——旷新年
台湾产生不了像《那儿》的作品,也产生不了像曹征路这样的作家。
——陈映真
曹征路在以“现场”的方式表现社会生活激变的同时,更以极端化的姿态或典型化的方法。发现了变革中存在、延续、放大乃至激化的问题。
——孟繁华
曹征路为当代修史。他超越了同时代的作家,在小说中揭示出我们时代的重要社会本质。
——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