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多情误此生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
一
柳永自小聪明,跟着父亲读书识字,文采十分了得,可是,学的却不是正经的仕途学问,就像《红楼梦》里的政老爷讽刺宝玉的一句话:不过学了些精致的淘气而已——诗词歌赋都学得好,却对仕途学问不感冒。
柳永的情况也差不多,家里条件优越,锦衣玉食,呼奴唤婢,使他养成了放荡不羁的性格,思维也得到了空前的自由发挥。
这样家庭的男孩子,生下来就带着某种使命,出来做官是唯一的成功标准,所以,他家教严格。在父亲和哥哥叔叔们的管教下,那个读书的过程非常无趣。柳永这样感性的少年便生出了叛逆。
如果,父辈们的教育,将读书只是当作一种人生滋养,而不是长大交换名利的筹码,柳永大概也不会这么叛逆且一叛到底——进京赶考的时候,见京城处处繁华盛景,笙歌曼舞,他犹如脱笼的鸟儿,早把诗书抛在脑后。烟雨楼下,他痴痴聆听着楼上筝音渺渺,曲调幽怨,如燕过水面,风入帘栊。如冰雪凝琼枝,摇摇不堪负,如急雨压花蕊,盈盈将欲落。
楼上这个弹琴的女子,就是误入青楼的北宋名妓谢玉英,这一场相逢,一个楼下迎风立,一个琴声诉衷情,成就了一个佳话,也使两个人的命运,偏离了轨道,向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彼时,柳永是十五岁的翩翩少年,谢玉英亦是十五岁的青葱少女,浪漫多情。因缘际会。爱情就是一枚种子,遇到了合适的土壤,便迅速生根、发芽。他们就是彼此的阳光雨露,一旦相爱,便再也没有力量可以阻挡。功名利禄不行,家族阻力也不行。当时的北宋汴京城,太平盛世,市井繁华,整个社会风气奢靡淫荡。柳永家里又有钱,他又有闲,还会写诗作赋,又有红颜知己,自然会常常流连在秦楼楚馆。他每天给谢玉英填词作曲,玩得不亦乐乎,这样的生活太丰富,太多彩,柳永流连忘返,早把科举的事情忘在脑后,结果就是,考试失败了,不但前三甲没进,连光荣榜都没上。
作为一名早就闻名的才子,居然名落孙山,这使柳永的自尊心严重受挫。于是,天天夜店喝酒,大醉不归,或者干脆宿在妓院里,扮演颓废。还自己安慰自己说: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一个忍字,已经透出无边凄凉无奈。
很多人都觉得柳永是求取功名不顺才流连妓馆,放浪形骸,最后弄得穷困潦倒。其实不是这样。他是名副其实的富二代加官二代,柳永的父亲、叔叔、哥哥,甚至连侄子都是进士,一家子人都做着官,也算是家道殷实,就算考不上公务员,也不至于颓废到这个地步,他之所以这样,还是因为谢玉英。
妓馆里不仅仅是颓废和花天酒地,还有一个花朵一样的美丽女子,美貌兼具才情,清雅又有清高,
谢玉英爱的是这个人,爱的是他的才,她早就见多了官场男人的虚伪浮华,因此并不在乎。所以,对柳永的心,没有丝毫改变。
柳永大为感动,也心生感触!一倾要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心,像一朵雪花,轻飘飘落在这汪温柔的水面上,立刻就融化了。
从此,夜夜良宵,缠绵在谢玉英身边。谢玉英也不简单,不但美貌多情,文采也有,俩人也能写诗唱和,把酒高歌。
这样的状态考功名自然是没希望,他也不愿意因此和心爱的女子分开。消息传到福建老家,家族一气之下断了他的财路,柳永不为所动,索性住在了妓院里,每日和谢玉英相守相知,过起了夫妻生活。
只是造物弄人,柳永不愿为功名所累,谢玉英也是得了郎才不问繁华,两人却依然不能幸福。柳永被家里断了财路,连生存都成困难,别说安置家业,娶老婆了。
后来,柳永名声渐大,因一首词得罪了皇帝,被放逐江南,临行和谢玉英依依惜别,离愁别绪涌上心头。他不惧流放之苦,唯独舍不下红颜知己,便提笔写下了这首《雨霖铃》相赠。
这一生,他们并不曾有过夫妻之名。柳永才华了得,开创了宋词新局面,却不曾得到世俗的成功。就像谢玉英爱了他一辈子,也没有得到一个妻子的名分。
一别之后,再见竟然遥遥无期,谢玉英因闭门谢客,被老鸨嫌弃,生活也是每况愈下。于是,她南下寻找柳永,
经此一遭,柳永进朝廷做公务员的心也凉了,前途家世忽然都远去了,他成了偌大天地中的独行侠。所谓名声天下闻,行踪却不定。才情高的人,心思也清明,对政治一旦失望,便放任纵情,是掩饰也是昭示,掩饰着对主流社会的恐惧,昭示着潇洒风流。但他是守候着对谢玉英的誓言的,无论如何,非她不娶!
其实,谢玉英不知道,她离开烟雨楼之后,柳永也回来找过她,只是此时谢玉英已经不是昔日风光名妓,因为不再接客已经变得生活潦倒,出门寻找他了,两个人就这样错过了。脱离了红楼的谢玉英就像无根浮萍,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柳永万分沮丧,愈加颓废,流连妓馆,拟把疏狂图一醉,寻找曾经的记忆。文人都天真,考不上功名又遭流放的柳永,试图用最简单的方式给谢玉英送去消息,告诉她他如今在哪里。于是流连在妓馆里,大肆给名妓们填词传唱,当时的妓馆传唱新词,相当于现在的当红歌手演唱流行歌曲,杀伤力相当大。柳永才华了得,渠道也多,当时据说有水井的地方都有人唱柳永的歌。当然,他这样做,还有年少轻狂、赌气的成分——主流社会不是不接纳我吗,我不是考不中功名吗?你们看看我是有才还是无才!
既然这么出名了,谢玉英无论在天下的哪个地方,也能找到我了吧?可是柳永文采不错,却不了解女人。谢玉英听到那么多关于柳永的绯闻,而且还都来自青楼,别说找他了,心里简直绝望死了,陷在爱情中的女子,也容易陷进偏执里,所以,她刻意躲避他,将伤心思念独自承担。你风流去吧,负情的男人!
如果柳永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走错,导致完全失去谢玉英,他当初不会这样走吧。
就这样,两个人生生错过,一个虽然在妓院里出了大名,却一直情深不娶,独自等待;一个闭门谢客,却再不曾追随他的脚步。若不多情,柳永娶妻纳妾也不是难事,若不多情,谢玉英凭自己的姿色找个好人家寄托终生也是可能的。两个人,皆是多情,却都是多情误此生!
柳永因一个风尘女子,脱离了家族的物质,半生颓废,到晚年才取得一个功名,一辈子生活潦倒,死的时候,既无家室也无财产,谢玉英闻言赶来安葬,难掩伤怀,为他戴重孝守丧,以妻之礼。安葬之后,谢玉英哀伤不绝,触碑而亡。
多少遗憾,再无回旋。
多情,最是多情误此生。一曲《雨霖铃》竟然成了绝唱。天生多情,多情误此生。妓女们感念这一对深情鸳鸯,缟素送行,一时间半城哀哭,千古无双。
二
《雨霖铃》词牌来源于李隆基,他曾对那个一开始只是他儿媳的女子发下誓言,一生一世在一起!他的生命曾经因她而充满了活力,她就像一朵牡丹,令满园的灿烂都黯然失色。只是,他到底是辜负了她,为了保命,将她赐死。返回途中,一路冷雨凄凄,经过马嵬坡,风雨吹打着车子上的金铃,叮叮当当,不无凄楚惨淡,此情此景,老皇帝想念贵妃,怜其惨死,也怜自己从此形单影只,怀着满倾的悲伤做了一曲《雨淋铃》,因其缠绵凄婉,流传于世。修辞演变中,渐成《雨霖铃》。
词牌得于李隆基,闻名却是因柳永。后来此曲成了宋代流行乐坛的十大金曲之一,几乎人人都能哼两句。
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千古绝唱,说尽了人世间情多情苦情无尽。
寒蝉入诗,多半都是凄凉之意,秋已尽,满目的凄然,蝉声不绝,却已经失去了好光景,带着末世的苍凉无奈。长亭是送别的地方,梁祝送别的地点,是十里长亭;长亭也是送别的隐喻,从此天涯海角,再见无期。满心思念无人诉,柳永描述了一个更加凄凉的场景:刚刚下过一阵雨,空气里都是清冷的味道,已经是傍晚时分,离出发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寒蝉在耳边凄切鼓噪,树叶上挂着露珠,宛如情人的眼泪。人被感染,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正在烦躁中,船忽然开了,更添悲切!最后分别的时刻到来了,一个要上船走了,一个站在岸边,一条船,仿佛隔了万水千山。最后一次执手,俩人泪水盈盈,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了,千言万语都被这悲伤阻在胸口!
要多重的悲伤,才能厚重到凝噎在胸口,无语相看!柳永是才子,是富二代,是官二代,在宋代那样一个情境里,他这样的身份,相对于一个妓女,落差是十分大的。宋代文人才子喜欢流连在秦楼楚馆,大多是抱着玩的心态,属于消遣,真正动情的几乎没有。柳永是个例外,他是个动了真情的人。不动真情,写不出如此入木三分情动情痴至极的句子;不动真情,感受不到无语凝咽。那么深切无奈的离愁别绪。
多情自古伤离别,多情,痴情,对于离愁别绪才有更尖锐的感知。
多情,是人生华锦上灿烂的花朵,让人痴,让人迷。离别,却是个让心事一点点淹没在悲伤里的过程。情愈深,悲伤愈深。
多强大的心,也抵不过宿命变迁,再深的感情,也逃不过分别。只是,这一别,千里之遥,相见无期。此后的岁月没有你来相伴,我该怎么过?也许还会遇到好风景,还会遇到好生活,可是,这一切没有了你,也便全无趣味了。剩下的日子,就是无尽的相思,相思!
三
自古都是多情苦。不多情的人,有才或者无才,贫贱或者富贵,皆可得过且过,安稳日子一生平静,无波澜,无柔情蜜意,也无相思苦!情这个字害人,它可以让才子颓废,美人蹙眉,它可以撼动世俗,可以天翻地覆……
唐婉若不多情,再嫁之后郎情妾意,本该是人生中柳暗花明,她却独独忘不了陆游,到底是抑郁而终;梁山伯若不多情,青春年华大好作为,不至于人生路短,早赴黄泉;宝玉若不多情,黛玉若不多情,哪有红楼长恨,一个香消玉殒,一个归彼大荒!
但,若不多情,人生该多么无趣。《还珠格格》中,那个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为了几日贪欢搭上了一生的心酸和眼泪,临死的时候,无怨无悔,依然感谢生命中,出现了这么一个爱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的人!不然,生命会像一口枯井,了无生趣!
情多情累,情浅情失。
爱得痴,爱得苦,爱得绝,除柳永外还有个大才子——杜牧。
杜牧和湖州名妓张好好是在大和三年南昌沈传师的府上认识的。当时的杜牧尚未成家,倜傥有才情,而张好好美貌聪慧,琴棋书画皆通。参加宴会的时候,两人经常见面,张好好倾慕于杜牧的满腹才情,杜牧爱上张好好的色艺双绝。他们湖中泛轻舟,执手看落日,才子佳人,自是无限美好。这本应该留下一段佳话,让人没想到的是,沈传师的弟弟也看上了张好好,很快便纳她为妾。张好好作为沈传师家中的一名家妓,根本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杜牧亦官位低微,只好一任落花流水空余恨。
就此互相别过。
张好好出嫁时留下此诗:
孤灯残月伴闲愁,几度凄然几度秋。哪得哀情酬旧约,从今而后谢风流。
从此入侯门。
杜牧看到此诗,心中凄楚,连夜赶到湖州相见,谁知,张好好自知他嫁而心生愧疚,不愿相见。杜牧在湖州流连数日,只好伤心而归。此后经年,张好好与杜牧再不曾相见。
杜牧伤心回到长安,心中酸楚忧悒难言,写下流传后世的国宝级作品《张好好诗》,笔调缠绵旖旎,书法空前绝后:
翠茁凤生尾,丹叶莲含跗。 高阁倚天半,章江联碧虚。 此地试君唱,特使华筵铺。 主公顾四座,始讶来踟蹰。吴娃起引赞,低回映长裾。双鬟可高下,才过青罗襦。盼盼乍垂袖,一声雏凤呼。繁弦迸关纽,塞管裂圆芦。众音不能逐,袅袅穿云衢。主公再三叹,谓言天下殊。赠之天马锦,副以水犀梳。龙沙看秋浪,明月游东湖。自此每相见,三日已为疏。玉质随月满,艳态逐春舒。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旌旆忽东下,笙歌随舳舻。霜凋谢楼树,沙暖句溪蒲。身外任尘土,樽前极欢娱。飘然集仙客,讽赋欺相如。聘之碧瑶佩,载以紫云车。洞闭水声远,月高蟾影孤。尔来未几岁,散尽高阳徒。洛城重相见,婥婥为当垆。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须。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
对于这首诗,清叶奕苞《金石录补》称赞说:读其诗歌,使千载下有情人惊魂动魄;若非深爱入骨,哪来的如此深情之句。
林黛玉填过一首词,其中有香残燕子楼的句子,说的是关盼盼。才貌双绝的关盼盼,在深爱的丈夫张音死后,正青春,却矢志不再嫁,不饰梳洗,摔了琴,从此,不再为谁弹奏。最后绝食殉情而死,永远留在燕子楼,他们相知相爱的地方。爱中的女子都是这样吧。多情总是伤别离,被强大的命运力量推向不知名的远方,可心是抗拒的,那就是:从今而后谢风流,没有了那个人,心就空了,死了,成了多少岁月多少繁华也填不满的洞。再也不会笑,再也没有嗔,一任岁月风干忧伤,关闭起心门。
杜牧在长安抑郁而死,张好好闻之悲拗欲绝,瞒了家人到长安祭拜,想起深爱与别离的万般凄楚,风带恨,雨含悲,无法忍受离恨,亦是自尽于杜牧墓前。
于是,张好好再也无法躲在寂寞深宅里,向着他的方向,将思念一层层缠绕。只愿追随而去!
蔡元培的女儿蔡威廉和夫君林文铮感情甚笃,两个人携手人生,快意画坛。不幸的是,蔡威廉早逝,她这一去,带走了林文铮的心,他绝不再娶,却成了一个执著虔诚的佛教徒,以虚幻的彼岸来安慰自己——在那里,可以再度与所爱的人重逢。
生离和死别是不一样的,生离,总还存了些许希望,而死别,便斩断了世间唯一的一点牵挂,万事皆空了。
愈是多情愈是难掩离别痛,一别后,便纵有,千种风情,再也无从诉说!就是从失去那个人开始吧,世间繁华不再入眼,一切纷扰于己无关。那么美艳骄奢的陆小曼,在徐志摩突然逝世后,洗尽铅华,素手匀墨,后半世远离了红尘喧嚷,情爱混沌,专心作画。那个时候,她还不到三十岁,所有的好年华就这样空付了匆匆流年,只因为,他已去,世界便失了色彩。
一切的热闹,美好,悲欢喜悦,都因那个人,去了,心便空了,日子便无着了。于是,从今而后谢风流。谢风流。多少爱情如开在时空中的花朵,为爱开,为爱谢,光阴无扰,日月无休。或者我死,或者心死。
谢玉英追随柳永而去了,张好好追随杜牧而去了,关盼盼也绝食殉情在燕子楼,这些女子,这些多情的青楼女子,都是多情误此生,却此生不后悔的人物,她们得到那样深的爱,也必须要得到那样深的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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