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河集》：
寂寞公路“距前方隧道还有八十米，请减速慢行。”汽车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已经开了几天，路是那样的笔直，枯燥的阳光下可以看到远方货车的黑烟。当蓝天被熏成黑夜时，月亮孤零零地挂在路的终点。无数的车灯还有荧光路标组成了这一条路——而车前的两束灯光则书写着寂寞。他坐在车里，一手放在方向盘上，一手抓着换挡杆。换挡杆颓废地呆立着，它太矮，看不到车窗外的路，也懒得看，不过天上的景色它大概看得到，它知道现在又是一个快天黑的黄昏。
车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放音乐，他已经听烦了。一切都是千篇一律的无聊，欢快的歌曲唱不出他的欢快，哀伤的歌曲唱不出他的哀伤。他喃喃地说着话，不知道在和谁说话，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话，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的世界。那眼睛也许是死了，因为再没有什么值得它去看。
“几天没吃饭了，我有十块钱，但那有什么用？”“前方五十米是隧道，请减速慢行。”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我的车也快没饭吃了。”“前方十米是隧道，请减速慢行。”车里忽然一片黑暗，远处有一个白色的亮点在慢慢扩大，一直扩大，最后吞没了黑暗一也许这还是另一种黑暗，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黑暗。
“前方距厦门市还有七十公里。”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他解开了安全带，呼了一口气说：“在束缚中活着，不如自由地死去。”车的系统发出警报，他没有吸气，却又呼了一口气，继续说：“其实活着就比什么都好，不管是怎么活着，我知道，我知道。”接着是沉默，只有车轮滚过桥面时那种空洞的感觉，其实普通的路面又何尝不空洞呢？“前方五公里是服务区。”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他一声不吭，服务区只能让他上一下厕所。
他把头靠在靠背上，仰着，眼睛向下，瞥着路上的车——那些车里好像挤满T．K，又或许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还看看路边的房子——房子似乎都是空的。
小时候，他家就在高速公路旁，每天都在汽车的隆隆声中人睡。忽然有一个晚上，空气里没了那噪音，因为早晨父亲叫人来换了隔音窗户。他睡不着了，好像这世界一下被抽空，而他在飘浮。
后来他结婚了，妻子是个不说话的人，她说在这世界上没什么好说的。他受不了，要和她吵架，而她却只是轻蔑地笑笑。他怒吼，妻子就去院子浇花了。
他终于忍耐不住，开着车离家出走，上路后才发现妻子是对的，但他不愿认错，因为正确的路不适合他走。
“走啊走啊，什么都别再烦。”他的嘴对着车窗玻璃，但他就是在和导航系统说话，因为只有导航系统会说话。
“前方五十米是隧道。”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你知道幸福在哪里吗？”他忽然认真地说，看着西边的落日。
“前方十米是隧道，请减速慢行。”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落日看不见了，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前面汽车的刹车灯像两颗红色的星星——两颗正在流血的星星。
“我们去找它好吗？找幸福。”他搓着头发，感觉到一种自言自语的尴尬，但马上又挥散了这种不该有的情绪。“前方五十米有摄像头，请照章行车。”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他打开了车窗，风削破了车里的安静。他马上关上了窗户，外面的世界太冷，他没有足够的体温能面对。
车开出了隧道，但夕阳已经落下了，这是真正的黑夜。
夕阳是他儿时见过的最美的风景，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本里有一篇介绍火烧云的文章，学完后老师布置作业，让大家回去观察火烧云，然后写一篇作文。
从此，他爱上了黄昏，每天都看。
“您已超速，请减速。”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他松了松油门，表盘上的指针表示正在减速，可是他却一点也体会不到。
“亲爱的，你回来。”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回去哪里，哪里可以回去？”他终于觉得，一个看着夕阳长大的孩子，是可怜的。
“随便找一个路口下车，只要离开公路，你就回来了。”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十块钱，怎么下公路？你知道的，出站时候要交钱。’’他想起小时候还喜欢用望远镜看月亮，那样看，月亮就斑驳了。
“你可以在站口等我，我去找你。”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我不想欠债，我是自由的。”他眼神涣散，汽车屏幕上显示油量不足。
“幸福是你离开之后，想到了回来，你回来吧。
”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你知道吗？人只是一块石头上的苔藓。”他数了数他的童年，除了一个夕阳和一个月亮，没有可以叫朋友的人，那些自称朋友的，其实只是想从别人的身上寻找自己的快乐。
“其实我爱你，你知道吗？只是我不想说，因为何必说呢？’’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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