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新潮》和《国民》的会员名单,难免会感叹,这一班人物的风云际会,怎么会这么令人叹为观止!到底他们特殊在何处呢?
首要让人侧目的,是年龄。傅斯年24岁,罗家伦23岁,顾颉刚26岁,毛子水26岁,汪敬熙21岁,冯友兰24岁,俞平伯19岁,朱自清21岁,许德珩29岁,杨振声29岁,邓中夏25岁,段锡朋23岁,谭平山33岁……
20岁到30岁之间,也就是那个年代的90后。此时的中国,已经“西潮涌动”,但是旧浪未消,因此这是最后一批还接受了纯正传统中国教育的知识分子。所以,他们对于所谓的“国学”,根底都不错。
这一年,陈独秀41岁了。
新年的第一期《新青年》,不是欣喜,而是充满了悲观。开篇,是北大教授陈大齐的《恭贺新禧》。面对着各种来贺新年的喜帖,他提出的疑问是:“我们为什么要贺新年?贺新年是有意义的事情吗? 改良的念头是:何不废了贺年的礼节,改做别的有意义的礼节呢?”因为这不过是科学意义上,普通的日子,和其他的364天,实在没有区别。所以,应该把贺新年废掉,改到双十节去贺做“人”:
我们几千年来的国民,虽然有了人的身体,却没有人的资格。被独夫杀了,还要说:“臣罪当诛”;被独夫奸淫了,还要说:“天恩高厚”;被古人闭塞了聪明,还要说:“道贯古今”。做皇帝的奴隶,做家庭的奴隶,做古人的奴隶,层层的奴隶,真是暗无天日。到了民国前一年的十月十日那一天,武昌起了革命,虽没有把层层的奴隶完全摆脱了,却因此生出一种觉悟来:从此不做奴隶了,要做人了——这一天实在可以算得我们国民更生的日子,或是做人的生日。
之所以选在这一天,是因为需要把这样的观念灌输到国民头脑中去。“辞岁的改在十月九日夜里辞奴隶;请年酒的改在十月十日请共和酒;小孩子买花炮放,也在这一天。”他们这种心态是难免的。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世界上最“进化”的体制,是那么让他们自豪。结果呢?民国七年,复辟都已经来了两遭了,而国家此时正处在南北战争的阶段。即使是看看《新青年》,无非就是销量在攀升。他们要的不是赚钱,而是能够搅动社会有所改变,可实际上呢?
就在这个时候,为第二期《新潮》做准备的学生们,准备在自己的刊物上,推荐师长们的这份刊物。对于改造国民思想、女子问题、改变伦理、文学革命这四者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第一条似乎像无边无涯的说话,所以很难具体的说明。但是,中国现在的国民思想,却是浑浑沌沌,不可说他新,也未便说他旧,只是恍惚游移,“合古今中外于一炉”罢了。 所以对于一切事项,都难得亲切著明,都是在云里雾里的现象。《新青年》的好处,只是议论透彻:批评一切事项,总不肯模糊放过,总用寻根澈底,毫不留情,全不犹豫的态度。读者若能对于这种手段,取为己用,自然思想上另是一番境界。判断的方法变了。思想的境界清了,便能对于世界上事,立于批评的地位了。
《新青年》征集女子问题的文章,应者极少:关于这问题,并没得完满的结果。……改革伦理观念一题,《新青年》一出世就守此宗旨很惹起社会上的注意。这原是中国现在社会上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急待革命的一种事业。近来《新青年》的社员,又把这问题推广了,对于新道德的建设,很有想去研究的趋势。陶履恭君在第四卷里有一篇《新青年之新道德》。所以这问题的前途,正是远大,社会上很该注意。
提倡文学革命一事,是《新青年》的第一种成绩。改造中国文学,本是极有利益,急待实施的事业——这是改造国人的思想生活道德的先锋。三卷中有胡适君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后来又有陈独秀君的《文学革命论》。这是这事业的起点。到了四卷里头,差不多都是用白话做的文章。又有胡适君的一篇在中国文学史上极有价值的文章,叫做《建设的文章革命论》,把“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一个大主义,明白宣布:从此新文学建设的事业,站住了第一步;社会上的响应渐多,社里边也照着建设的预程进行。很有几篇文学的白话文出产;翻译的事业,也很进步……;白话诗的成绩尤好……。我们固然不能说他都好,可是有文学价值的,已经不少了。据我们看,《新青年》的社员,与文学相近的最多,所以这一题目下的事业,前途最有希望。
同门而出,受教师长,学生们实际在克制,既不能大吹大擂,又不可以灭自己威风,力求客观。但你听得出来,《新青年》的战果,实在是乏善可陈。何况,此时他正感受着一次寒潮。它,来自积水潭的一个水花。
1918年10月7日,秋叶初焦,清早的积水潭,一声清响,净水微澜,一位老人投身自杀。他叫梁济,字巨川,举人出身,曾经做过清朝的民政主事、员外郎等职。对于北大,还多了一层关系,因为这人还是北大教员梁漱溟先生的父亲。本来再过三天就是他60岁的生日,子女们想不到,他屡次拒绝办寿宴庆祝花甲,竟然是为死做备,而这样的想法已经存在七年。七年之中,他一直在秘密地写着遗书。当这遗书发表之后,这个“小人物”之死,迅速震动了京城,震动了整个知识界。这些文字,十几年后由家人刊录成书,梁漱溟曾经送给了梁启超一本,并把其中的写到梁济去拜访任公不遇,写信不见回复的段落划出来给后者看。梁启超大为震动,回信痛哭流涕,并且嘱咐梁漱溟祭祀家父的时候,一定代替昭告“启超没齿不敢忘先生之教”。可见其遗书言辞之恳切。在此辑录如下段落:
“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实非以清朝为本位,而以幼学为本位。吾国数千年先圣之诗礼纲常,吾家先祖先父先母之遗传与教训,幼年所闻以对于世道有责任为主义,此主义深印于吾脑,即以此主义为本位,故不容不殉。
“清朝者,一时之事耳;殉清者,个人之事耳。就事论事,则清朝为主名;就义论义,则良心为通理。设使我身在汉,则汉亡之日必尽忠;我身在唐,则唐亡之日必尽忠;在宋在明,亦皆如此。且诸君亦知鄙人何为硁硁执以行此义乎?诸君试思今日世局因何故而败坏至于此极,正由朝三暮四,反复无常,既卖旧君,复卖良友,又卖主帅,背弃平时之要约,假托爱国之美名,受金钱买收,受私人嗾使,买刺客以坏长城,因个人而破大局,转移无定,目无腼然。由此推行,势将全国人不知信义为何物,无一毫拥护公理之心,则人既不成为人,国焉能成为国?欲使国成为稳固之国,必先使人成为良好之人,此鄙人所以自不量力,明知大势难救,而捐此区区,以聊为国性一线之存也。
“何古今亡国之时必有臣工赴亡国之难者,廿四史中不乏先例,岂廿五史之末竟无一人?吾故起而代表廿五史中最末一臣,以洗国无人焉之耻,而留天理不绝之机。”
“我愿世界人各当尊重其当行之事,我为清朝遗臣,故效忠于清,以表示有联锁巩固之情;亦犹民国之人,对于民国职事,各各有联锁巩固之情。此以国性救国事之说也。我非先效忠于清,既无从效忠于世界。”
在梁济的眼中,大清是为了避免生灵涂炭而禅让了权位,但是这个所谓的“共和”实在辜负了这一片好意。秩序混乱,官贪民偷,纲常沦丧,世风日下。所以他要以死来赴大义,醒世人。言辞充满悲情,的确感人至深,以至于在他死后二十天,又有一位清朝旧臣“续殉”。
作为传统的士大夫,梁济很关切后人评价。遗书中数次说到,世人会笑他迂腐,但执意如此。并且说,身后不过几种评论:大骂者,比如极端主张新说的陈独秀,骂他“眼界不高,奴性太深,不知世界大势等等”;大笑者,“卑俗官僚惯能信口訾议”,或说迂腐,或说沽名钓誉;百思不解者,是那些对国家冷淡之人;极口夸奖而未知我心者。“此种人余最感激,敢断言中下级商贾乡农劳动穷苦诸色人等大多数如此”。
事实上,他错误地估计了陈独秀。他这一身风骨,让陈独秀更多的是钦佩。1月15日的《新青年》上,陈独秀赞叹之余,还帮他把那些假共和,新官僚,朝秦暮楚的“元老”再骂了一遍。最后说:“把鄙人放在大骂之列。不知道梁先生的眼中,主张革新的人,是一种什么浅薄小儿!实在是遗憾万千。”大有一种英雄惜英雄的味道,只是稍显恨晚。陈独秀又怎么可能不去惋惜呢?他们的主张何其一致。这个共和哪是他们要的共和,它比大清更坏。为何更坏?是人心坏了。所以,梁济的主张,做一个合格的大清臣民;而陈独秀等所图的是一个合格的共和公民。“欲救此亡,当从心术根本上起”。
议论是非的人,是北大政治系的教授陶孟和。他从社会学的角度写了一篇长文,认为梁先生没有分清国家和政府的区别。清朝不是几千年的文化,它不过是个政治机关。“观念不清,竟至误送了性命。”又逐一分析了自杀是否合乎道德,还有就是自杀是否有益于社会。不用说,他是不同意这种方式的。
按说这种议论他人死父,实在是对不起朋友的。可是梁漱溟看到文章后提笔给陈独秀写了一封信,表示“很感谢”。
“为什么呢?因为凡是一件惹人注目的事,社会上对于他一定有许多思想感慨。当这用思兴感的时候,必不可无一种明确的议论来指导他们到一条正确的路上去,免得流于错误而不自觉。”
他不同意陶孟和的分析,认为自己的父亲是“思想”出了问题。年轻时候的梁济是新思想家。他送大儿子出洋学习,梁漱溟开蒙阶段,不是给他读《百家姓》《千字文》、四书五经,而是《地球韵言》,还把他送到了最早的现代学堂。但是,“到了六十岁,精神安能如昔,知识的摄取力先减了,思想的构成力也退了,所有的思想都是以前的遗留,没有那方兴未艾的创造,而外界的变迁却一日千里起来,于是乎就落后为旧人物了。”在信的最末,他说到:
“因此我又联想到何以这么大的中国,却只有一个《新青年》杂志?可以验国人的精神状况了!诸君所反复说之不已的,不过是很简单的一点思想,何以一般人就大惊小怪起来,又有一般人就觉得趣味无穷起来?想来这般人的思想构成力太缺乏了。”
这段话,是可以和梁济对后人的几种评价,比照来看的。两人都能清晰地感知到,向新的人在这个国家依然不多,可就是这一点点新是可以见血光的。数年后,此时正在那里做图书管理员的毛泽东总结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而他和梁漱溟这两位同样的九零后之间,将会发生太多的故事。但有一点,梁漱溟无愧乃父。
敌人,没有回应;社会,没有变化;有骨气的人,却要离去。陈独秀一定是有些不甘心的。性格火爆的他,似乎等不到新年再开始自己的新事业了。1918年底,学校放假前三天(12月22日),他和李大钊的新刊物出版了,取名《每周评论》。不像他主办的月刊《新青年》专注在文化学术,这个周刊的政治性跃然纸上。在发刊词中,他把刊物宗旨定为“主张公理,反对强权”八个大字。
“美国大总统威尔逊屡次的演讲,都是光明正大。可算得是现在世界上第一个好人。他说的话很多,其中顶要紧的是两个主义。第一,不许各国拿强权来侵害他国的平等自由;第二,不许各国拿强权来侵害百姓的平等自由。这两个主义,不正是讲公理不讲强权吗?”
办过报刊的人都知道登场的重要,尤其是第一期,会用力颇深。陈独秀当然精于此道。在办报上,他是个天才。早在1903年,这个晚清秀才,就已经在上海帮助章士钊办《国民日报》;1904年在芜湖办《安徽俗话报》;1914年,又在日本帮助章士钊办《甲寅》杂志;1917年自办《新青年》,等等。可以说,都是领一时风潮,几乎没有失过手。但他办的报刊也很少躲过停刊的命运,因为火力太猛。这一次,有些故伎重演。最显著的是“随感录”一栏,他一人包办。这种文体,很类似如今的微博,加上陈独秀的霸气,真是犀利异常。
“两团政治中国人上自大总统,下至挑粪桶,没有人不怕督军团。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了。但是外交团比督军团还要厉害。列位看看,前几天督军团在北京何等威风。只因为外交团小小的一个劝告,都吓得各鸟兽散。什么国会的弹劾,什么总统的命令,有这样厉害吗?这就叫做‘中国之两团政治’”。
“战争的责任协约国以德皇为欧洲大战的责任者,要求荷兰交出来审问治罪。我们中国此次南北战争,国家人民也都吃苦不小。请问担这责任的人到底是谁?”
“公仆变了家长古时候专制国,皇帝就是家长,百姓就是弟子。此时共和国总统算是公仆,国民算是主人。家长式的皇帝下一道上谕,拿那个道德不道德的话来教训百姓,原不算稀奇。现在公仆式的总统也要下一道命令,来教训国民,这是怎么一回事?”
甫一登场,陈独秀就把大总统徐世昌,还有他的安徽老乡段祺瑞都骂了。段祺瑞,这位梁巨川眼中,这个时代少见的迎难而上拒绝归隐的“负责之人”,此时正在推行武力统一。力道迅猛,也自然让《每周评论》迅速走红,其对社会的影响,后来居上,也超过了《新青年》。
这大概和陈独秀的性格有关。他小时候,怎么打都不哭,以至于他的爷爷断言,“长大了不是龙就是蛇”。“酒旗风暖少年狂”,台静农先生如此文题回忆他可谓贴切,恰当。他年少离家,只身走天涯,广结豪杰,养就了他一身绿林气。早在1903年,他在日本就和邹容、张继跑到湖北留日学生学监姚煜的房间,突袭来了个剪辫行动,惩罚后者的腐败。1904年,陈独秀又跑到上海,参与炸弹研制,以备暴动和暗杀之用。在那个实验室里,还有个浙江来的“同志”——蔡元培。
他在杭州陆军小学教书的时候结识了浙江的才子沈尹默。认识的地点,是沈尹默家。一进门就大声说:“我叫陈仲甫,昨天在刘三家看了你写的诗,诗做得很好,字其俗入骨!”其性格昭然若揭。沈尹默恰恰是以字闻名的,后人评价“米元章(米芾)之下”,老北大的众多门牌等都出自他的笔下。好在后者虚怀若谷,反而加紧练习。两人也结为了挚友。
1913年,沈尹默入北大教书。而陈独秀此时因“二次革命”,被捕入狱,之后避走日本,帮助章士钊办《甲寅》。天各一方,自寻前途,书信往来并不曾断。到1915年,他写诗给沈尹默,取名“夜雨狂歌”,中有一句“笔底寒潮撼星斗”。第二年,《新青年》杂志横空出世。只是这份后来名声显赫的杂志,其实办得很不顺利。
故友重逢,竟然是在北京的街头,1916年底。又惊又喜的沈尹默问得陈独秀住处,嘱咐来京为《新青年》筹款的他先别回上海,旋即把消息告知给了正在招兵买马的北大新任校长蔡元培。蔡元培到陈独秀住处,扑了几个空。据说,后来干脆找一天清早就来。嘱咐茶房不要叫醒酣睡的旅客,自己搬了个凳子在房间外耐心等待。清末翰林、民国的第一任教育部总长、北京大学的现任校长、蔡元培当真是虚怀若谷。就这样,陈独秀到了北大,《新青年》到了北京。
蔡元培请陈独秀,有人说他选择的人有两种,一种是为人师表,一种是为人“学”表,而陈独秀的人格魅力应该是他的选择。猜度下来,这似乎站不住脚。因为陈独秀抛弃有孕的妻子和小姨子私奔的事情早就为人所知, 何况他也有“细行不检”的毛病。最大的可能,蔡元培是看重了他的革命家性格,是“最能打开局面的人”。在办《安徽俗话报》的时候,他一人承担了编辑、排版、校核、分发、邮寄等职务。三餐以粥充饥,身上都是白花花的虱子,却不为所动。把一份刊物,办得有声有色。而蔡元培则是德胜于才,才又胜于行政能力的人物,且已经是年过半百,他是有这个自知之明的。何况,改革就要触动利益。蔡元培的周围,尤其是要改革的文科,大量教授都是蔡元培的老乡,浙江人。找一个安徽人来作文科学长,是个明智之选。陈独秀也的确是堪付大任。
一战息兵,国势一振。老报人老革命家陈独秀坐不住了,于是就有了《每周评论》。在新年的第一期中,发表了李大钊写的社论《新纪元》,欢欣鼓舞地说:“一九一四年以来世界大战的血,一九一七年俄国革命的血,一九一八年德奥革命的血,好比一场大洪水,诺阿以来最大的洪水——洗来洗去,洗出一个新纪元。”
怎么洗出一个新纪元呢?其实意思也很明确。世界已经是一个新世界,而我们还是旧世界。要用那个新世界,来逼迫这个国内的旧世界。到了1月19号,剑锋暴露无遗。这一天的《每周评论》社论名为《除三害》,执笔陈独秀把军人、官僚、政客列为三害。开篇如下:
“我写出这个题目,有一位朋友看着说,你是做戏评吗?我说不是评那戏台上的新戏,而是评这中国政治舞台上的新戏。朋友说,你莫非要骂徐树铮,张作霖,倪嗣冲么?我说,不是不是,你别忙,听我细细评论这中国的三害!”
这样的笔法,明眼人自然会会心一笑。徐树铮是谁?是陆军次长。自幼聪慧,13岁就中了秀才,有神童的称号。弃文从武之后,官运亨通。1914年,34岁就当上了陆军次长。不爱管事,有些用人不疑的段祺瑞,事情都交给他办。足智多谋,人称“小扇子”的徐树铮,长袖善舞,是个风云人物。怂恿张勋复辟,再帮助段祺瑞再造共和,向日本借款,组织“参战军”,给段祺瑞招兵买马试图武力统一中国,包括组织“安福俱乐部”控制国会等等,都出自他的手笔。1918年,他更是心狠手辣,暗杀北洋元老陆建章,开了北洋系兄弟相残的先例。
而对于怎么除三害,陈独秀更是放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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