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波才动万波随:佛教初传
一切佛兴,皆从信起。
——《华严经·入法界品》
一千多年以前的西藏被当时的李唐王朝称为吐蕃,吐蕃的领袖称为赞普。但赞普不等于中国的皇帝,他只是部落联盟的首领而已,权力有限得很。
吐蕃也有自己源远流长的本土宗教,叫做苯教。苯教与其说是一个宗教系统,不如说是一套相当原始的巫觋系统。赞普定期汇集各个部落的首领,一年一小盟,三年一大盟。盟会时有自己的一套祭神仪式,主持仪式的就是苯教的巫师,甚至在吐蕃和唐王朝的盟会里,主盟的人也是这些巫师。
苯教把世界分为天、人、魔三个部分,他们相信天界和人界之间有一座天梯,天神之子会从天梯降临人间,成为人间的赞普,赞普在人间完成了自己的事业之后,还会攀着这座天梯回到天界。从吐蓉的第一代赞普开始,世界就是按照这个模式运转的,直到第八代赞普死于非命,天梯便被割断了。从此以后,历任赞普便再也回不了天界了,人们只能把他们葬于地下,于是开启了为历代赞普们修建陵墓的传统。
只有水草和牛羊,没有文字和工艺,苯教巫术便是所有吐蕃部众们共同的信仰。他们当中哪怕最普通的一个人也过着令现代诗人无比艳羡的“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的生活,只是他们的“世界”始终不曾“面朝大海”。若是可以问问他们是否满足于这样的日子,想来会得到五花八门的答案。淳朴知足与夜郎自大往往只有一线之隔,甚至只是对同一种心态的褒贬不同的形容罢了。
仅仅据守在世界屋脊上并不足以窥见世界之大,吐蕃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人就是著名的松赞干布。松赞干布是吐蕃的新一代赞普,是一个雄才大略的人。他为吐蕃创建行政管理体制,发明藏文,尤其在对外关系上采取了一种非常聪明的战略——这个战略如果拿到道德层面上来作衡量,一定会为每一位正人君子所不齿,因为若把它归纳一下的话,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八字方针:联盟强者,欺凌弱者。
所谓联盟强者,尼泊尔以工艺技术著称,松赞干布便积极与之联姻修好,迎娶了墀尊公主;唐王朝是当时国力最强、文明最发达的政权,松赞干布也积极去做李唐的女婿,迎娶了文成公主。所谓欺凌弱者,就是去兼并比吐蕃更不发达的党项和吐谷浑,并断然诉诸武力。但正是在这样不太光明的政治手腕所缔造的政治成果里,佛教却在吐蕃投下了第一粒种子。
当时的世界,唐太宗李世民尊道教为国教,松赞干布仍然生活在根深蒂固的苯教传统里,墀尊公主和文成公主却不约而同地都是笃信佛教的女子,各自的嫁妆里边都有不少佛经和佛教的器物,甚至还有替她们供佛的僧侣_路随行。入藏之后,墀尊公主安排尼泊尔工匠修建了大昭寺,文成公主安排李唐工匠修建了小昭寺。
从此,虽然在寺院之外的广大天地里依然是政治强人松赞干布的严刑峻法和杀人如麻,但在寺院的围墙之内,终于出现两地僧人们诵经念佛的祥和之声了。
一粒种子可以成长为多大的树木呢?——今天我们去拉萨旅行,仍会听到藏民们这样一种说法:“先有大昭寺,后有拉萨城”,无论从地理来说还是从宗教、文化和社会生活来说,大昭寺都是拉萨的中心。大昭寺,确认转世灵童的最后一关——“金瓶掣签”的仪式就在这里举行,它还辐射出了三条环形的转经路,今天我们仍然看到藏地僧侣和普通藏民环绕着这三条街道一路三拜九叩、五体投地,用最虔诚的方式表达虔诚的心。也许我们和他们信仰不同,但当他们用额头撞击地面时,我们的心灵也随着这样的画面完成了一次洗礼。
这三条转经路由内到外分别叫做囊廓、八廓和林廓。囊廓环绕的是大昭寺中心供奉释迦牟尼的大殿,八廓环绕的是大昭寺的外墙,林廓则是以大昭寺为中心,将布达拉宫和小昭寺也一齐包括进来。仓央嘉措曾经为这里写过一首柔软的情歌:
拉萨的八廓街上,窗户比门还多。
窗户里的姑娘,骨骼比肌肤还要轻柔。
如今的八廓街,东南角上有一家著名的餐厅,叫做“玛吉阿米”,意思是“少女”,餐厅的外墙涂成黄色,所以也得了另外一个或许更著名的称呼:“黄房子”。这里之所以名声大噪,是因为传说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常在夜晚降临之后换上便服来这里喝酒吟诗、幽会情人,那首最著名的仓央嘉措情歌就是在这里写下的:
从东边的山尖上,白亮的月儿出来了。
“未生娘”的脸儿,在心中已渐渐地显现。
这是于道泉的译本,是迄今所有仓央嘉措情歌的译本中最传统也最信实的一个。于先生为这首诗作过一则注释,说“未生娘”是对藏文ma-skyes-a-ma一词的直译,大略就是汉文“少女”的意思。
但也有别出心裁的后人把ma-skyes-a-ma音译成了玛吉阿米,说这是仓央嘉措一个情人的名字,还由此敷衍出一些浪漫的爱情故事。而据庄晶先生的考证,玛吉阿玛(ma-skyes-a-ma)既非人名,译作“未生娘”也纯属误解,“这个词并不是指‘没有生育过的母亲’或‘少女’,而是形容情人对自己的恩情就像母亲一样——虽然她没生自己。这个概念很难用一个汉语的词来表达”。
庄先生的考证已经是学界的定论了,那么,仓央嘉措是否真在这里有过一段风流浪漫的日子呢?——没什么人会关心这个问题,因为熙来攘往的游客们并不在意传说的真假,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他们期待的仓央嘉措,他们要的是梦,需要在大昭寺的墙外,需要在转经路的途中,遇见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墀尊公主在营建大昭寺的时候肯定也不会想到,一千多年以后,人们会期待在这里与一位纵酒放歌的活佛擦肩而过,在瑰丽的幻想里亲吻他踏过的尘土,唱着他留下的无尽的情歌,忘记他的佛法,膜拜他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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