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建在山边一处很高的台地上,周围三十多棵古老的松树一同历经并见证了风雨沧桑。由于年代久远和香客稀少,这座雄伟的大殿受着时间和人心的双重冷落及遗忘,直到这一天,四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悄然来到它的面前,推开那高大、尘封已久的门,嘎吱的一响,在渺远的时间和空间中十分清晰。
这座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破败、颓圮的寺庙,它那巨大、坚固和简洁的斗拱,举势和缓却深远超长的出檐,无不在静默中隐隐透着久远的气度和被湮没的辉煌;可是它的真实面目,还在历史的尘封里扑朔迷离、模糊不清——就像照耀着它的夕阳的佘辉,半是光芒、半是昏暗。
门打开了,梁思成、林徽因一行四人轻踏进去。瞻仰大殿,惊喜异常:大殿分为七间,光透进来,若明若暗间显得更加辉煌无比。在一个很大的平台上,有一尊菩萨的坐像,他的侍者环他而立,有如一座仙林,菩萨与众仙或神情端凝,或含笑超尘;奇怪而不一致的是,在平台的左端,坐着一个真人大小的女人,在众仙人中,显得非常渺小,且不似仙人的肃然威严,却是美丽端庄。询问寺里的老僧,答曰,她就是篡位的武后。梁、林对整个塑像群进行仔细观察后,断定它们是晚唐时期的作品,而如果泥塑像是未经毁坏的原物,那么庇荫它的房屋必定也是原来的唐构!因为重修房子必定会损坏里面的一切。
晚霞一下回光返照般地照亮了大殿。不久夜晚降临了,短暂的休息后,第二天,他们开始了对寺庙的仔细全面的调查——为了找到确凿的证据——希望在眼前晃动。
惊喜随着勘查的推进,一个接一个地降临:斗拱、梁架、藻井以及雕花的柱础,一一细看,无论是单个还是总体,全都明白无误地显示了晚唐特征;最大的惊喜则是,当梁思成、莫宗江爬进藻井上面的黑暗空间,梁思成眼前一亮,一种在唐代绘画里才偶有所见的屋顶架构竟明白无误、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这种双“主椽”的构建——古制称“叉手”的做法,不同于较常见的“王柱”,不但在之前五年的考察中从未发现,而且和后世中国建筑的做法全然不同。
可是这样的收获实在不是灵光乍现的产物和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他们工作的艰辛,是今天的人们难以想象的——若没有生命热情的支撑,绝不可能进行下去。
所谓的“黑暗空间”,是遮挡梁架以上内里结构的顶板与斜坡殿顶构成的一个黑暗的空阁,人如果想进入其中,只能攀上顶柱从屋檐下的狭小空隙爬进去。为了探究明白,梁思成和他的助手不顾空阁内沉积千年的灰尘,以及难以预知的不测和危险,手持电筒,毫不犹豫地爬了进去。厚及盈寸的尘土,踩上去像棉花一样,梁思成小心翼翼地爬着,顺着一束并不明亮的光线,他发现原来“阁楼”里住着好几千只蝙蝠,它们聚集在脊檩上边,就像厚厚的一层鱼子酱一样,令人毛骨悚然。按照常规,古建筑的脊檩上一般用墨笔写有建造日期或相关的记载,可是这“厚厚的一层鱼子酱”却使梁思成无法找到在上面可能写着的日期。木材上爬满了千千万万专靠吸食蝙蝠血为生的臭虫,厚厚的灰尘和臭虫中不时还有蝙蝠的尸/体横陈其间,或是被同伙挤压而死,或是被无孔不入的臭虫活活咬死。其纷乱龌龊之状,令人唏嘘。
梁思成和助手戴着厚厚的口罩掩盖口鼻,在完全的黑暗和难耐的秽气中一连好几个小时地测量、画图和用闪光灯照相。每当闪光灯亮起,无数只蝙蝠就惊恐地四散翻飞,扑棱棱乱作一团,争相向外逃窜,整个大殿浊尘飞扬,混乱不堪;当他们终于从屋檐下钻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发现在背包和衣服里爬满了千百只臭虫,身上也到处被咬得很厉害。如此令人不堪忍受的景况,梁思成却声称,这些日子是“多年来寻找古建筑中最快乐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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