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解烦忧,杨度出游城南江亭。江亭在京师城南右安门内,为康熙年间户部郎中江藻所建,取自居易诗“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之意,名之日陶然亭,而京师人习惯依建亭人之姓,叫它江亭。江亭地处闹市之外,颇有山村气息,成为京师里士大夫踏青郊游饮酒吟诗之好去处。
杨度独自登高望远,凭栏远眺。人生受挫,举目皆非。大好美景,只剩得个黯然余照。他信笔在亭壁上题下了一首百字令,发出“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的亡国之叹。
一日,杨度至夏午诒住处下棋,终局后天色已晚。其时月明如昼,倦鸟知还,杨度“凄然有美人云端之感”。
另一方面,失意之中,杨度仍不改其高视阔步、睥睨天下的习性。他与友人论学议政,菲薄程朱,力挺《春秋》,以为自己掌握治术之法宝,坚信总有一日,帝王会来向自己讨教治国之道。想到“天下日溺,知己者希”,不免生出自怜自喜之情。他将自己的一点聪明才智运用到帮助朋友身上,于是,出现了世间罕见的现象:落榜举子为新科进士准备策问。几天后,得知夏午诒点榜眼,杨度“为之喜扦”。
可是,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戊戌年四月二十六日,康有为被光绪皇帝召见。得知此事,杨度十分吃惊。在杨度看来,康有为这样的人,学术不端,心术不正,“其才足以辨伪经,其识不足以治真经”,而他居然受到皇帝的关注!这是一个信号,朝廷任用巧人的信号。这是亡国之兆!这件事多少冲淡了友人点榜眼的喜悦,也使他为友人多了一份担忧。
四月三十日,杨度整理行装,准备出京。火车站上,夏午诒前来送行。杨度告诫好友,朝廷现在正任用巧诈之人,露才将会取祸。他劝告夏午诒要韬光养晦。同时又作了一首《出南西门诗》:
花寒露湿柳丝斜,晓色西门客子车。
日下再游空造谤,江南孤往未还家。
心闻海岸亲鸥鸟,泪洒江天见落花。
不敌洛阳才子客,谪居犹得住长沙。
之后,经天津,过东海,再度来到了上海。代替友人去看望妓女吴云娥,又替云娥撰《相思曲》诗寄夏午诒。观戏几出,而后溯长江西上,至汉口。又自汉口北上,专程去南阳看望伯父。舟行汉水,杨度一边考察水道地势,一边自怜自叹。“富贵非我好,军国非我筹。悦此川路远,快我孤帆游。披云折海树,乘月憩江洲。既解潜龙用,自玩芳草幽。……还乡靡今欢,去国增昔愁。”又作《渔父辞》,“微变渔父之意,以期自道耳”。这时的杨度时而悲观失望,愿随渔父做隐士,不以尘浊污清高;时而斗志昂扬,坚信自己乃千秋王佐材。“萧曹不足道,管乐何云美。戎衣一袭天下平,重使斯民见伊吕。……试掷腰问鹿庐剑,定作蛟龙跋浪游。”
在南阳镇总兵署内,借助于电报这一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杨度得知了很多时事,并以他的经术为标准做出评价。如当时朝廷主张裁减军队,杨度以为,裁兵自是圣论所主张的,但那必须在民信之后。“民未信而去兵”,是“知其一,未知其二”。朝廷颁布改试策论的上谕,首场历代史事、国朝政治论五道,二场时务策五道,三场试四书论、经论三首。这比八股好了很多,杨度极为认同。但他又认为“先史事、时务而后经术”的做法,是“知一而未知二”,因为经术远比史事、时务更加重要。
在南阳镇时,杨度还去天主教堂参观,见到了会说汉语的意大利籍主教安西满,并见识了诸多“奇技淫巧”。对于西方的先进技术,他以“礼失求诸野”相比喻,以为那不过是中国失传了的东西。当看到上谕“民间如有能制洋器与著书二十万言以上者予官”时,杨度极为不解,洋务有何可谈?至于要用二十万言?他断定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
正值维新运动之际,道府著令专折奏事,布衣都可上书,比起几个月前自己撰成《大阅赋》尚且要找人代奏来,情已经好了很多,可谓“朝政振作”。然而,杨度犹有疑虑。“未信而谏,不见能行,此时犹不鸣不飞之时也。”康长素不明白这个道理,“四上书”,康有为无非是胆子大,敢言,敢说,所长在胆略,见解未必对。得知康有为被光绪皇帝派到上海去办报后,杨度又不由得替他抱屈。朝廷以康为能才,却又派他去主持报馆,美其名日“委以重任”。办报算什么“重任”?此类话只能欺骗康有为这样的人。
维新运动昙花一现,百日即终。’农历八月初八(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重新垂帘听政,光绪帝被软禁于瀛台,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康有为、梁启超等流亡海外,由维新风云人物一变而为罪犯。杨度得知这个消息,已是八月十五。他一反以往对康有为的鄙视与不满,称赞康有为是“直言获罪”,并说“荣哉长素”。
此后,杨度一直关注朝廷动态,反复在心中推构康有为获罪的前因后果,以为康长素获罪是不识时务,朝廷昏暗如此,还想有为,不死已算万幸。杨度回顾自己与康梁等人的交往,颇有遗憾。他遗憾什么呢?他说,想当初在京师时,康梁等人风头正健,我多次想教教他们“谁与易之”之道,可惜未果。康长素失败了,是我的过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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